这时候,桃子突然从人群中看到一个人。她以为太阳晃悠了眼睛。桃子定定神,拢了拢额前头发,眼睛没花。的确是他!怎么会是他呢?桃子的脸刷地绯红得像两片桃花,赶忙吐出嘴里还没嚼碎的萝卜干迎了过去,又惊又喜。
小康路上的往事1
何小康没有预料到,人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能搬进那个城里居住。他本不想冒尖儿凑热闹,更不用说赶什么时髦了。可是,村长动员了乡长又来做工作。都说坳子里就你何小康一家呢,值!何小康横下心,腮帮子一咬,就搬进了那个城里。搬进了那个城里的何小康一家,令乡邻们歆羡如潮。
其实,首先是丫头同意的。丫头已出嫁,现随她男人在那个城里做生意。丫头说,搬进那个城里居住回娘家方便。儿子呢,儿子也同意了。儿子没结婚,至今仍在中国著名的汉正街打工。如果儿子乘车回到那个城里就等于回到屋里,自然乐意。这样,何小康和他的婆娘就注定要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那个城里是县城。那个城里的房子是现成的,早就统一规划好修葺好,清一色的两底两层楼,空着,搬进去便能居住。房子全矗立在道路两旁,规格一样装潢一样色彩一样,漂漂亮亮,威威武武,阔绰气派。甚至可以说蔚然壮观。
那个城里的房子是县扩建的一条街,位于县城最宽敞的沙岳大道。因岳阳长江大桥通车了,荆州长江大桥也通车了。为抓住机遇,繁荣地方经济,县里在沙岳大道建造一条街,起名“小康街”。也就是何小康住的那条街。当然,要想搬到“小康街”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居住“小康街”的人全都是外来人口,名额有限。
“小康街”的居民是由全县各个村组居委会、乡镇区办通过层层推荐搬上来的。搬进“小康街”的居民原先大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眨眼身份就变了,变成了那个城里的街道居民。搬进那个城里的新居民没有土地,在一座陌生的城市惟有一栋称得上华丽的房子。
这些新居民大多在那个城里务工,或者在自家门前开个铺子什么的。木匠篾匠鞋匠铁匠等先前在乡下就靠手艺吃饭的更加方便些,他们依然靠手艺吃饭,在家里拉开场子火火热热地干了起来。手艺饭吃得比先前还要滋润。
但是,何小康与手艺不沾边儿,也没丁点儿手艺。何小康在村里是个农民,中国标本式的地地道道的农民。何小康是从桃花坳搬进那个城里的。他在桃花坳除种有几亩地外,还有一大片桃园,桃园的桃子年年丰收。
十几个年头过去,他何小康一家成为坳子里的殷实人家。如果硬要说何小康有门手艺,他的手艺就是栽种桃树。
桃花坳里,就他何小康一家栽的桃树结出的桃子又大又甜又脆口。城里收购桃子的汽车开进桃花坳,商贩们首选的桃园就是何小康的桃园。坳子里也就他何小康独家够得上条件,具备资格,搬进了那个城里。搬进那个城里的何小康一下子没了田地,没了庄稼,没了桃园。
何小康在坳子里是个农民,如今搬到那个城里依旧还是个农民。只是手头上的活计变了,不再种地收庄稼了,不再种桃园收桃子了。
眼下,何小康家就他和婆娘俩过。
按理说,何小康和婆娘现在完全可以不做其他劳力活计。家门前就是大街,西通沙市,东接岳阳,来来往往的人流车流如织,在家门口摆个水果摊儿熟食杂货烟柜之类就完全可以维持基本生活了。这也是当初决策者的初衷。
“小康街”的人家都是有一技之长的人家,县里将他们请来,是想为他们提供一个更宽松更适宜他们发展的空间与环境,让他们集中经营这条新街。何小康闲不住。何小康不想就此清闲下来。何况,他还有任务没完成,儿子还没成家。
何小康想,等儿子过了喜会成了家,他和婆娘就不必再费多大神谋生活。何小康同他的婆娘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去附近租块地种蔬菜。附近有个蔬菜组,门路大的已不屑于困在地里种蔬菜,做大生意去了。
蔬菜组就有了一些空余地。何小康以前在报纸上看到过,有不少乡下人进那个城里租地种植蔬菜,比呆在家里枯种几亩水稻强些,日子过得有板有眼。刚搬进那个城里时,何小康也曾听说过此等事儿。
事情办得很顺利,比他们起初所想象的简单。
他们很快就在离“小康街”较近的一个居委会的一户人家租得一块地。那户人家住一位老大娘,老头儿去世没多久。
同何小康一样,老大娘也是一儿一女,儿女们大学毕业后都在外地工作。老大娘家的一块地差不多闲置着,地里就老大娘种几垅够自己吃的蔬菜。老大娘没要何小康的租金。老大娘说,只要不荒芜那块菜畦就够了。搬进那个城里的何小康和婆娘就成了菜农。他们选择种植蔬菜,决心不输给“小康街”的人家。
小康路上的往事2
他们是九月初搬进那个城里的,正好赶上播种冬季蔬菜。正式成为菜农之前,何小康想当一段时间的菜贩。菜贩与菜农不同。菜贩出售的是别人生产的菜,而菜农出售的是自个儿生产的菜。
何小康性子急,想做成的事向来都是说干就干。他们利用那辆在桃花坳运输过桃子的板车,开始从郊外大蔬菜队贩来小菜,再拉到离“小康街”最近的青龙嘴菜市去卖。何小康和婆娘进行了大致分工。何小康负责进,婆娘负责售。遇上落雨天,何小康会帮着婆娘将一板车蔬菜拉到菜市去。
那个城里的路不像桃花坳的路。那个城里的路叫马路,铺着厚厚的水泥、柏油,结实,平坦,光溜。而桃花坳的路是横七竖八的岗坡子路,“下雨一团糟、晴天一张刀”。坳子里的人拉一板车桃子出坳子时,男人总会拉得浑身汗涔涔,跟在后面帮衬的女人也会累得大汗淋漓。搬进那个城里的何小康同婆娘去菜市卖菜,一板车蔬菜只须婆娘扶着板车把手往前拉就行了。
何小康和婆娘一道去菜市,也只是落雨天替婆娘一路撑撑伞而已,根本毋须他使劲帮衬。婆娘就时而感喟,那个城里就是那个城里!
何小康的婆娘叫杨桃幺。搬进那个城里后,何小康觉得婆娘的这名字就让人叫不顺口了,什么幺的什么幺的,都是些土得掉渣的名字。穷乡僻壤,这类名字顶多。那个城里肯定没哪家婆娘叫个么子幺的。
何小康说,婆娘,你还是改个名字吧?
婆娘说,你是不是疯了,俺从娘肚子里出来就叫桃幺,至今已是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荤个么事呢。
何小康习惯性地点燃一支烟,先叭嗒叭嗒几下,然后叹了口气。
何小康说,依俺看,俺就叫你杨桃吧。
婆娘火了,站起身嚷开,俺明明叫杨桃幺,怎么随随便便就改人家的名字喊杨桃呢?
婆娘反感,何小康想给婆娘换个名字的事也泡汤。何小康把这件事看得太单纯了太理想化了。
何小康背倚门庭子,望着屋前大街上匆匆忙忙来来去去的人和车,不停地叭嗒烟。没事时,何小康就爱倚着门庭子,一边叭嗒烟,一边看路上的行人。
他们大多脸色忧悒脚步匆促,他们究竟忙些么事呢?何小康心里说,他们还不是在忙生活忙日子。
何小康想给婆娘换个名字,出于这样的思考。如今是那个城里人,婆娘是那个城里的婆娘,就应该有那个城里人的样儿,包括衣着、举止、谈吐,还有名字。你看叫个桃幺,多土的名字,人家一听就知道你是从一个弯弯坳坳里搬来的。搬进那个城里,你叫个电影演员名字,别人也不会明白你是现在给改的。说不定,人家还会羡慕你爹你娘文化高呢。“小康街”都是外来人口,谁也不了解谁。
搬进那个城里的何小康有了些变化。譬如,他原先不常抽烟,如今他不但常抽烟,而且还提高了烟的档次,由两元一包的“芙蓉”换成四元一包的“白沙”。
再譬如,他在桃花坳种桃树时有个随地吐痰的陋习,也给改了,楼房里放有痰盂。何小康要体体面面鲜鲜明明地做那个城里的居民。
一个雨天下午,何小康同婆娘卖完菜折回屋。何小康潦潦草草洗过一把身子就上床睡了。婆娘做好晚饭喊他吃,他说不饿呢。
婆娘上床之前,何小康一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根本没睡。连睡意也没有。床还是从桃花坳老家运来的那张老式六弯雕花床,比席梦思宽。六弯床旧了,倒挺敦实。
不过,何小康每翻身一次,床依然发出了比他的鼾声稍逊色些的吱嘎。等婆娘上得床来,何小康佯装睡熟,还发出轻微鼾声。没等婆娘睡安稳,何小康便朝婆娘凑近了。
婆娘往铺里边挪一下,何小康跟着婆娘往铺里边挪一下。
床吱嘎一声。
婆娘又往里边挪一下,何小康再跟着她挪一下。
床也吱嘎一声。婆娘半边身都挪至靠床里面的一堵墙了,何小康还是紧随婆娘的那块大屁股挪过去。
床更是吱嘎吱嘎地连叫两声。
反正,何小康要凑近他的婆娘。
婆娘问,还没睡。
何小康说还没呢。
婆娘问,今天怎么啦?
何小康没立即回答。何小康不停地往婆娘身上磨蹭。
婆娘问,到底怎么啦到底想干啥呀?
何小康开腔了。他说俺想上去呢。
婆娘问,上哪儿去?
何小康说上你的那地方去。
婆娘就明白何小康到底怎么啦到底想干啥事了。领会男人心事的婆娘说,这大把年纪了还干哪个干么子哩。
好大把年纪了?俺离五十还有好几年呢,就怎么啦?你没看电视上,人家七八十的老头子还包小姐睡觉呢。说着说着,何小康就上了婆娘的那老地方去。
雕花六弯床的吱嘎声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
婆娘说你这个牲畜也真是的。
何小康说,你不是不知道,俺不是当了你二十几年牲畜吗?
婆娘没再说话。
小康路上的往事3
何小康每上一次老地方,婆娘总要骂他一次牲畜。何小康清楚地记得,婆娘第一次骂他牲畜时是丫头处对象那年。那时正值三月桃花天,何小康从桃园忙碌回屋,婆娘将他拉到房里,悄悄告诉他,丫头谈了对象。丫头谈的对象是那个城里的,后生跟着爹娘在那个城里做生意呢。
那餐晚饭,婆娘弄了一桌子菜,何小康喝了三两烧酒。丫头处对象是件喜事呀,说不定,挨不了多久,丫头就会成为别人家的媳妇。何小康和婆娘也就开始完成任务了,怎说不是件喜事呢。
何小康和婆娘两个伢,丫头老大,儿子老二。丫头出嫁,等于完成任务的一半。理所当然高兴才对。
桃花坳的人家,爹娘都把儿女婚事当作自己天大的事来完成。待儿女们都安家了,做爹做娘的也就任务完成了,放心了,不必再愁什么了。何小康把喜压在心头。喜压在心头的何小康晚上就有些冲动,直往婆娘怀里拱。
那个晚上,婆娘腿一抻,就骂了何小康一句牲畜。从此,何小康也便当起了婆娘的牲畜。
开始学抽烟那阵子,何小康总是不大习惯,一支烟抽不到一半就扔掉了。何小康这次当婆娘的牲畜还没当到以往一半时间就当不下去了,实在当不下去就不当了。于是,何小康嗟叹起光阴来,到底是四十五六的男人。
岁月不饶人啊!何小康万分不情愿地朝一边睡去,疲惫至极。失望和沮丧从他的心头隐隐掠过。
房子里恢复平静。整栋楼房静悄悄的。窗外,窗外是“小康街”的街道,街道上不时有汽车摩托车驶过的轰鸣声。偶尔也有出租车的喇叭叫喊。总之,屋里是安静的。
何小康还是没睡意,或者说他根本就无心睡觉。城里终归城里。倘要还住在那个桃花坳,这日子,屋里屋外的老鼠不打死架才怪。还有,若遇上落雨天,走进走出的,屋里屋外到处都会是烂泥巴稀泥巴……何小康越想越感受到了城市生活与乡村生活的迥然差异。
何小康转过身子,把脸向婆娘。
何小康说,从明日起,俺们去铁桥市场卖吧!
杨桃幺以为何小康睡着了呢,可他一直未睡着。
杨桃幺说,你是不是疯了,青龙嘴市场卖得好好的,有么事要跑到铁桥市场,远又远的。
青龙嘴菜场是离“小康街”比较近的一个菜场,也是那个城里最大的菜市之一。
这段时间,何小康和婆娘天天都在青龙嘴菜市卖菜。虽说不是自个儿种植的蔬菜,可每天贩去的一板车蔬菜都卖完了,连渣儿根儿叶儿也没剩过。何小康和婆娘当然高兴。何小康盘算着,地里的种子已播下,隔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将自己种植的蔬菜拉到菜市去卖。搬到那个城里比窝在桃花坳卖桃子划算,挣钱多些容易些,结识的人等也广些。
何小康已下定决心,就将种菜卖菜的活儿当作自己和婆娘在那个城里的工作。干过两三年,他要将屋里的一台黑白电视机换掉,去家电城买台大屏幕彩电,买台让儿子结婚时用也不会过时的大彩电。何小康早把这一想法给婆娘讲了,婆娘满口答应,心头喜滋滋。
婆娘说,搬到城里是你拿定的主意,你说咋办就照你的咋办吧。可是可是,就在何小康满怀激情实施心中计划时,他却在青龙嘴菜市看见一个人。这个人是何小康今天下午才看到的。他当时没告诉婆娘。他不会这么没城府,不会这么快就告诉婆娘他看到了谁。
何小康又在床上折腾了几个回合,六弯床的吱嘎声在黑灯瞎火的房间里荡漾开。何小康琢磨来琢磨去,今晚无论如何也要告诉婆娘他看到了一个人,在青龙嘴菜市看到的。
何小康作出几种猜测。婆娘得知那个人就在青龙嘴菜市后会有什么反应呢,她会不会想去见见那个人呢。再说,在自己看到那个人之前,婆娘是不是早就看到那个人了……何小康反复惦量了一番,最后还是没将他看到那个人的事告诉给婆娘。
何小康今天下午的的确确看到一个人。一个他这辈子都不愿看到的人。
今天下午,他和婆娘的一板车菜快要卖结束时,婆娘说她要上一趟厕所就去了菜场尽头的公厕。何小康给一个年轻妇女称完两条黄瓜(大棚反季节蔬菜),正递过去一小捆大蒜抬头的当口,他的目光正好碰上一个穿制服男人的目光。
那身制服是工商制服。
小康路上的往事4
何小康住桃花坳时就认识那是工商部门刚换的一种新款式制服。何小康当时就骂,做工商干部不仅可以拿国家的工资,还可以穿国家的服装,日他娘的,俺们这些当农民的就没那福分。
何小康把头埋得低低的,尽量装着没注意到对方的样子。何小康感觉那身制服走远才抬起头,缓缓嘘了一口气。婆娘上完厕所转身,何小康就憋憋屈屈地拉起板车往菜场外边走去。由于阴雨天气,下午的菜市没多少人,何小康拉板车从菜市里面走出来很顺畅。婆娘说菜还没卖干净呢?
何小康说,算了,边回去边在路上卖吧。
何小康拉着板车,婆娘跟在后面。何小康拉板车的速度明显比平常快,而且要快出许多。婆娘本来就胖,走路慢。何小康一走快,婆娘就越发跟不上了。何小康万万没想到,如今搬进那个城里居住偏偏又看见那个人。令他猝不及防,焦躁不宁。
那个人是柳有仕。
当初,大概二十几年前吧,杨桃幺选择了何小康,而没选择柳有仕。柳有仕还在部队当兵,何小康在村小做民师。曾记得,何小康去杨家娶杨桃幺时,柳有仕仍在家里探亲,还到杨桃幺家喝了喜酒。到杨桃幺家喝喜酒的柳有仕那次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
杨桃幺的爹见状,请村上几个劳力把他送了回家。柳有仕和杨桃幺住一个村子,连两家的屋也颇近,都住在九佛岗上。九佛岗离何小康家桃花坳不远,隔一座山。
九佛岗是个麻雀小集,乡里一个管理区所在地。坳子里的乡亲赶场赶的就是九佛岗。假如当初杨桃幺选择了柳有仕,她的生活将会是另一番景象,似乎不会是现在这样子。柳有仕从部队转业分配进那个城里,据说混得不错。
这些年,他已混得一官半职,当上所长。杨桃幺每天卖蔬菜的青龙嘴菜场就在柳有仕的管辖范围。假如杨桃幺选择的是柳有仕,至少,杨桃幺早就搬进了那个城里,在那个城里生活了。说不定,杨桃幺也弄到一个单位。
杨桃幺是娘家九佛岗上的大美人儿,百里难挑一的丫头。杨桃幺不顺心时,特别是在同何小康吵架拌嘴时,她就有了借口。杨桃幺就经常埋怨,当初嫁你何小康是俺杨桃幺瞎了眼睛。
何小康心知肚明,杨桃幺是后悔当初没嫁给柳有仕。何小康不气不恼,焖在心里。杨桃幺嫁给何小康也没么子不好。何小康是个头脑活络的人,民师没做了,就在家里栽桃树卖桃子,同样让一对儿女和婆娘的日子过得滋滋润润,有颜有色。
看看,不是么,坳子里就他们一家搬进了那个城里。
何小康明日要去的铁桥菜场位于大堤边,那个城里是紧傍长江的一座县城。铁桥菜场不是很大,比青龙嘴菜场小,小得多。婆娘说何小康疯了,是因为她前些日子在青龙嘴菜场听人讲过,铁桥菜场的生意远不如青龙嘴菜场。再者,铁桥菜场离他们的居住地远,远很多。来回一趟要多走一里路程。杨桃幺怎不说何小康是疯了呢。
何小康是当家的,当家的说话算数。铁桥菜场远虽远些,何小康和婆娘还是去那边卖菜了。而且,何小康日日同婆娘一块儿去卖。
铁桥菜场的生意果真差劲些。第一天,一板车蔬菜,他们卖到下午四五点才卖完。折回时,那些卖晚餐菜的菜农也进了菜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