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取。并且,他们还以为事情就这样算完了,就会停滞一个阶段,再慢慢有所发现。就这样,这个尝试进一步,退两步地,拖延了很长时间。好在两人都是同样的不懂,又同样的有兴趣,因此就十分合作,没有一点相互不满和埋怨而积下的阴影。在这尝试的过程中,他们还变得格外要好,甚至有些缠绵,生出温柔的小动作,他摸她一下,她揪他一把。他们靠得那么近,彼此可看见对方瞳仁里,自己的影像。变了形的,两头尖,就像一只枣核。多么难看啊!而且非常可笑,可是,极其的亲热。他们仔细分析着脸上和身体上的纹路,斑块,痘疤,还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凹塘,比如妹头的髋部,就有一处,当她的腿或者臀曲动的时候,那一处便忽然一旋,出现一个凹塘。还有气味,也是他们研究的项目。他们发现,他的背部有一股暑天里西瓜的气味,凌冽而清甜,而到了腋下,气味就变得辛辣起来。就在他们探索着人体的奥秘,不期然地,他们成功了。可是成功一点没有使他们欢喜,而是两人都大大地吓一跳。他们慌乱不已,认为是闯了大祸,出了轨,不晓得如何收场。他们想,事情真是糟糕,他们以后再不要在一起了。慌慌张张地收拾了现场,立马分手。可是欲念却产生了,不约而同地,他们又上了那张床。
可他们还是不到难舍难分的地步。他们都还不习惯,或者说不接受,欲念。这多少有些吓人。似乎是,这样的欲念过于实质性了,都有些担当不起。可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却退不回去了。他们只要在一起,就无法不做这件事。有一个假日,他甚至没有回上海,她心里也挺庆幸的。但过了不到一个月,他就提前请了事假回来了。她呢?也正想着他。两人就又胶在了一起。事情到底不再像最初时那么可怕了,他们也基本掌握要领,情绪逐渐安定,放松,乐趣就又滋生出来。
有一次,在厂里洗澡,师傅趁人不注意,在她乳房上揪了一把,小声说:有谁碰过了?妹头脸羞得通红,好在莲蓬头的水很汹涌地冲着,她张嘴想申辩,师傅又跟了一句:小心点,别闯祸,还没出师呢!她脱口而出问:怎么小心?话一出口便晓得说错了,被师傅捉住了把柄。可师傅却没有再笑她,而是认真地向她传授计议,让她到药房去拿药,药是免费领的。妹头就不肯,说人家问起来怎么说?师傅就说:那你让他去拿。妹头说:他不肯的。师傅紧着问一句:他是谁?妹头又红了脸,再不理睬师傅了。第二天上班前换衣服,妹头见更衣箱角落里放了一个小纸包,里边是白色的药片。回头看看,师傅正对她眨眼,然后小声告诉她服用的方法。这样,妹头一直到正式嫁给他之前,一次事故也没有出过。
妹头和小白的关系,基本已被各方承认,只剩下一个具体问题,就是时间。妹头还须一年满师,小白呢,则要等待抽调回上海。他们心里也不急,觉得这样挺好,结不结婚都一样。而妹头自恃是已经有男朋友的人了,就公然过问起别人的事情。她真的动议要给薛雅琴介绍阿川了。
第七章
第七章
阿川比妹头的哥哥大一岁,读书时候功课不怎么样,只考取一所普通初级中学。但他的运气好,分到苏北大丰农场,两年后就招工到船厂做电焊工。后来,上海电影制片厂到他们厂拍电影,还选中他做群众演员。特别给了他一个镜头:在船台上焊接,电花四射,他很潇洒地将防护面罩一推,焊好了。以此可见,他的形象是很不错的。瘦长条,宽肩膀,五官生得很紧凑,而且轮廓鲜明,头发是自来卷,皮肤黑黝黝的。这样的形象,老派人是要叫他粗胚的,可新潮却以为是男子汉。其实呢?这两种看法都有道理。看轮廓,他确实有男子气,脸部和身体有些像西洋人的雕塑,肌肉的块面很有力度。但是眉眼间却有一股蛮横之气,看人很凶,而且无礼。他是独子,从小死了父亲,寡母便格外地宠爱,两个姐妹也凡事都让着他,所以就养成他独霸天下的为人。在弄堂里,他谁也不怕,只有一个人,也不能说怕,而是服帖,这个人就是妹头。小时候,他骑着他大伯的自行车,在弄堂里直来直去,那些小小孩就纷纷避让,贴着篱笆墙看他过去,再过来。一条弄堂都成了他的天下。只有妹头,硬拖了几个小女伴,将牛皮筋横过来一拦,顾自跳着牛皮筋。等他骑到跟前,妹头就说:你骑呀,你骑呀。他真就骑过去,牛皮筋眼看着被自行车的轮盘拖得老长老长,立刻就要断了,身后是小女孩子们一片锐声尖叫。妹头的声音最响,还是那两个字:你骑!你骑!你骑!他到底不敢再骑过去,只得下了车,退了回去,松开了牛皮筋。妹头还是不依不饶:你骑,你骑,你骑!后来长大了,到底懂事了些,又有了工作,自然稳重了,就不大在弄堂里混,却是变得傲慢了,见了人爱理不理的,谁也不放在眼里,也只有看见妹头,还会打个招呼。可妹头是什么样的人,你理她,她还不定理你呢!倒对他爱理不理的。但妹头心里,是能感觉到阿川是有些喜欢自己的。这喜欢也不是大喜欢,究竟没有什么共同的地方,只是有一点点在意罢了。将自己的女友介绍给暗暗喜欢自己的男人,几乎是女人的本能,这里含有一种占有欲,还有一种支配欲,很有优越感。
妹头的媒人做得很成功,阿川和薛雅琴很快就好起来了,两人都是妹头的不同程度的崇拜者,很愿意服从她的调遣。再说薛雅琴早有心愿嫁到妹头的弄堂里来,因为妹头曾经对她说过,倘若哥哥没有谈朋友,就一定让哥哥和她好,这类的话,这自然是提示了她的。住进这样的地段和房子,无疑是意味着进入了上海的上只角,也就是上层的意思。而阿川的形象放在那里,她看上一眼就觉得没什么话说,只有听男方的意见。阿川对这个方脸大眼的女孩子说不上什么好,也说不上什么不好,但她结实的身体,以及颟顸的神情,却激起了他的情欲。阿川就属于在农场里,给予小白他们男女关系启蒙的,那类大男生。他们都已经是有些经历的。农场的生活相当枯乏,前途又茫然,男女青年们就寻找些刺激,以充当青春的快乐。而回到上海以后,情形就不同了。在规范的生活里,道德的约束也很强,没有什么单纯的感官的快乐,要就是,婚姻。所以,妹头一给他们搭桥,他们就接上了关系,开始了热络的往来。现在,薛雅琴到了妹头的弄堂,就径直走到弄底,进了阿川的家。替妹头干活,也换成了替阿川干活。他们谈恋爱谈得和人家不太一样,很少有出去逛马路,看电影,吃饭,消遣性质的活动,总是在阿川家里。或是薛雅琴帮着他妈干活,或就是两人门窗紧闭地关在房间里。阿川没什么变化,薛雅琴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脸色红润了,体态也丰腴了,她的神情也变了,变得自信和满足,甚至有那么一点点骄傲。她带着炫耀地,在弄堂里洗阿川油渍斑斑的工作服,大头鞋,床单被套,或者是一堆油腻腻的猪肠猪肚,一边告诉人家,是要炖汤给阿川吃,阿川的身体很亏。妹头学着师傅的眼光去打量薛雅琴,结论是他们一定有过了她和小白间的那种关系。她心里似有些不平,好像是,竟被向来看不起的薛雅琴迎头赶上了。但是,还不是靠她妹头吗?没有她妹头,能有薛雅琴的今天吗?可是,上一回她让薛雅琴帮着缠几桃毛线,薛雅琴竟然说她要去给阿川附队买年糕,断然拒绝了妹头。这叫什么:忘恩负义。
可是,没过多久,薛雅琴就又找到妹头门上来了。起先,妹头没什么好声气,爱理不理的,可一听薛雅琴说她有喜了,不由就把脸正了过来。薛雅琴经历过了男女之间的事,说话都没有什么顾忌了。妹头虽然要比她早经历,但却是第一次听这么内行又露骨的说法,不禁红了脸。但她依然保持着镇定。她先是训斥薛雅琴没有脑子,怎么能什么都由着阿川?再是埋怨薛雅琴不顾后果,还没有满师,就出这种事情,追究起来,还要追究到她妹头的头上,谁让她给他们牵的线呢?然后就反问薛雅琴,她准备怎么办?薛雅琴又恢复了原先的谦卑,要妹头说怎么办。妹头火气上来了,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应该去问他!他说随便,薛雅琴说。妹头更火了,拉了薛雅琴就往阿川家去。噔噔噔走上三楼,推开房门,阿川正在床上睡午觉,被妹头叫起来,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紧张地问:怎么啦,怎么啦?妹头把薛雅琴往他身上一推,说,问你自己!说完扭头就走,将房门使劲一带,发出一声巨响。阿川还真是有些在乎妹头,开始认真对待了。他找到他原先农场里的老关系,帮忙开出一张介绍信,带薛雅琴到郊县一家医院里做了手术。过了一天,薛雅琴就黄着脸来上班了,并没有流露出多少痛苦的表情,相反,还绕有兴趣地,趁没人的时候,要和妹头谈点细节。妹头可没有胃口听,转身走了。闯过这么一次祸,薛雅琴他们非但没有接受教训,从此收敛些,反倒因为看见了出路更加放心大胆。就这么,又做了一次手术,好不容易捱到薛雅琴满师。几乎是,前脚拿到三十六元满师工资,后脚就去办了结婚登记。等到结婚那一天,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新娘子的身孕了。果然,半年以后,薛雅琴就生下了一个儿子。
这儿子既像爹,又像娘,像的都是优点,十分漂亮。个子又大,长腿长身,落地就有八斤重。阿川的寡母和姐妹都欢喜极了,抢着带他。薛雅琴一下子成了他家的功臣,几乎被供了起来,月子做得非常享福。连阿川也很高兴。他们家是宁波人,特别重子嗣,阿川也是要儿子的人,从此就对薛雅琴器重起来。这时候,薛雅琴才想到妹头,真正地感激起她来。她当然不会像老派那样真的送十八只蹄髈谢媒,而是买了一对金华火腿,夫妻两人很郑重地送到妹头家中。
薛雅琴的儿子都生好了,小白还没有抽调回来。有一段时间,他们多少有些疲了,但是呢,又确实习惯了在一起,分手的时候,彼此心里都很空。好像生活里有一个缺口,就不那么完满。他们很自然地,情绪低落。事情在了这么一种停滞的状态,该做的都做了,再要做什么,却由不得他们了。他们只有耐心地等待,等待事情的转机。妹头是不惯于等待的人,她总是要做些什么。这时候,她就着手于嫁妆的准备。这是物质比较紧缺的年月,样样要配给,且十分有限。除了布票,还发有工业券,购买丝绸,毛料,化纤织品,都需要工业券。对于一个准备结婚的人来说,工业券是远远不够用的。但是,什么事情能难倒妹头呢?她寻觅着那些少收,甚至不收工业券的处理品。由于是为外销生产,它们的颜色,花样,款式就都不是市面上的大路货,而是别出蹊径。又由于外销生产严格的把关,质量就相当有保证。所以处理,只不过是因为一点肉眼难以发现的暇疵。一旦有卖,立即就排起长队。所以说是处理品,其实更是紧俏物质。买紧俏物质,正是妹头的强项。她能够很敏锐地觉察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将要出售处理品,就好像商店里有她的眼线似的,她总归能及时赶到。她还不像大多数热衷于处理品的人那样,赶上什么买什么,照单全收。她可是有选择的。有一些处理品看上去不错,实际上却不怎么样;又有一些处理品确实不错,可并不合用。她便当机立断:放弃。总之,她消息灵通,又有眼光,还头脑冷静,有全局思想。所以,渐渐的,她就拥有了一些品质优良又富有特色的床单,被面,枕套,而工业券则一张也没花出去。她积攒了数量可观的工业券,眼光在正品的柜台里搜索。她要将这些宝贵的工业券,用在最要紧、最值得的东西上。倘若遇到这样的机会,她可是一点不手软。有一次,她看见一条淡雪青的软缎被面,上面织着同色的牡丹,非常华贵,而且吉祥。她毫不犹豫地付出一百二十张工业卷,妹头全家全年的工业券都在这里了。这条被面带有经典的意思,将她的收藏提高了品位。处理品好是好,可毕竟过于别致,难免游离于潮流之外,而妹头是尊重潮流的。她还很留心那些串弄堂的乡下人。那多是妇女,穿着江南一带家织的蓝花布衣,系着围兜,扎一块头巾,肩上背一个大布袋。她们木讷的面部之下,隐藏着世故,经验,还有狡黠。她们并不做声,也不乱看,挨着门走过,忽然就停住了脚步,迎上前去,悄声问道:阿姨,湖州大红牌丝绵要吗?她们几乎一问一个准,没大错的。这家或是有待嫁的女儿,或是要进入口,总之,添衣添被的当口。然后,便被让进后门里的灶间,看货色,谈价钱。这事情妹头又是在行的,哪一样次货能混过她的眼睛?真的,从一个女孩亲手备起的嫁妆,就能看出她的头脑,心智,趣味,和生活经验。
有些东西,妹头和一般女孩一样,一定要全新的,有的,妹头却情愿要旧的。比如,还记得吗?妹头妈妈床上的鸭绒被。妹头就问妈妈要了来。这条鸭绒被,因为缎面有些磨损,经纬稀疏了,鸭绒便钻出来,一抖,飞飞扬扬的。妹头妈妈却不舍得继续盖,又不舍得花大价钱送去换胆,只得收在樟木箱里。这时,妹头就要了过来。她决定自己换胆。她无师自通地,将旧胆上的缝线拆一行,脱出一行,把新的缎面罩上去,细针缝上一行。再拆一行,套一行,缝一行。新胆的四边周,也是用双滚条澡边。缎面和滚条都是重新配的色,橘色掺黄的软缎,滚条则一色维红压一色翠绿。是大开大阖的颜色,听起来相当冲,可放一起,铺陈开来,竟是富丽堂皇。做好以后,弄堂里的人都来欣赏,连玲玲的骄傲的二姐姐,回娘家时,听说了,也来参观了。她嫁了一个西餐社的厨师,生了是个女孩,却依然年轻,白皙,小巧,冷面。妹头虽然已经不以为她怎么样了,可因是小时候的偶像,所以,还保持着敬畏的心情,很荣幸地将旧翻新的鸭绒被铺开了,供她批评。玲玲的二姐姐面无表情地看了一遍,并没说什么,可她看了那么长的时间,妹头就已经知道了她的评价。妈妈送妹头鸭绒被时,将装鸭绒被的樟木箱也一并送了她,妹头也接受下来。她到车间里找了些擦铜油,擦去铜锁上的绿锈,锁立即铮亮,既是新,又能看出是老货,显示出厚重的家底。
在这同时,小白那边也把新房的安排方案拿出来了。这方案很简单,一句话,就是把底层让给他们做房间。阿娘和偶尔回家探亲的姐姐住到楼上,吃饭呢,还是在楼下,在他们的新房里放一张吃饭桌子。妹头心里是想二楼做房间的,但再一想,楼上很是晒顶,要大人让房间毕竟不好意思,还有,她新生出了一个念头,她决定要在楼下做一个卫生间。她宁可将外间灶间的隔墙往里面移一米,这样,她们的房间虽然要收缩四个平方的面积,但是这样就有了卫生间,不必在房里拦马桶间,也不必倒马桶,重要的是,房子的性质不一样了。再有,灶间也扩大了,可以连带做吃饭间,就不必在他们房间开饭了。所以,还是划得来。她主意定了,然后和小白商量,小白听了就有些头大。严格说,他们的事情一进入具体的操作,他就一直头大着。他也知道,这些事情是躲不过去的,那么,最好是做梦似地做过去。正好,这时候,阿五头回来了。阿五头患了肝炎,回家养病。小白再从农场回上海,就分出一半时间往阿五头那里跑。由于分离了这么久,之间的疏远倒像是不曾有过似的,他们一下子又回到最好时候的那样。虽然各自都有了些决然不同的经历,却都搁下不提。他们是那种心有灵犀的朋友,不用多说,只要在一处,自然互相就懂了。他们又去了人民广场,那山东人竟然还在,因从来也没有看清楚过他的面容,就觉得他一点也没有变。这使他们感到并没有过去多少时间,人事依旧。那时候还没有同性恋一说,妹头只是觉得他们好得奇怪。他们俩的世界是妹头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的,但她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相反,要是小白的一切,都是在妹头智能范围内的,她就要感到无趣了。她喜欢小白有一些超出自己的东西,这种对男性的理解多少是来自哥哥在她生活里的影响。所以,她并不硬拉着小白一起去实现她的计划,而是说,你只要说服你们家大人,其余的都由我来。这要求一点不过分,小白也觉得再推脱不好了,就去征得了父母,还有阿娘的同意。对这个计划,大人们说不出一点不是,可也不见得有多么赞成,他们甚至还有些不悦,觉得妹头是在挑剔他们。但既然妹头说了,她全包,就也不好反对。于是,妹头便拿了小白的户口簿,房票簿,去奔走活动,争取房屋部六的许可和派工。那时候,工程队都是由房管处统一调派的。由于是增建卫生间,还要排放一根排粪管,这根排粪管需走一些弯路,才可放进化粪池,就要破路面。事情涉及到三头六面,可妹头都摆平了。
妹头再说她全包,小白也不能看着不问,到底也是他家的事情。开工时也就请假回来一起张罗,送烟送水,和工人热络热络。有几次,阿五头也来看看,主要是找小白说话。说起来,妹头也是和他同班同学,可他却对此一点印象也没有。看起来,他对妹头也并无什么兴趣。这点,小白和妹头都能感觉到。背地里,他没有向小白发表一点对妹头的意见,当面呢,他和妹头就没有一句话可说。他的冷淡态度无疑是使妹头极为恼火,从此就种下对此人的不满,一有机会就要进行挖苦和攻击。而小白则是感到有些羞愧,好像在阿五头面前感到抬不起头。有时候,他就会有意地和妹头唱反调,好像要把关系弄坏似的。但他立即会遭到妹头的遏止:你要做什么?小白,识相点吧,不要没事找事!妹头一句一句地向他而来,并不针对他的意思,却又很针对他的意思。这就是妹头的本事,无论表面多么纷纭,她都能一眼看透,直指真相。你要想和她搅浑水,是搅不成的。所以,闹了几次情绪,也没闹出什么成果,在妹头这里全输。为表示自己对妹头的无所谓,他只有更频繁地跑阿五头家,和阿五头在一起。
他们现在的谈话更加深奥玄虚,环绕着生存的意义和无意义。他们都很年轻,并没有多少生活经验可作推论的材料,只是凭着论证的方式和顽强的精神,一步一步地推理。所以,都是以空对空,纯粹是思想的运作。这种运作并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虽然是在虚拟的条件下进行,可是它们展现了独立的思想过程。这个过程在他们执著的推进之下,终于能够自圆其说。他们俩真是最好的搭档,配合得极为严密,并且各司其职。比较起来,阿五头更善于出思想,他有着奇思异想,思路在本质上和常人不同,而且逻辑严谨,显示出机械论训练的良好成果。前者是来源于热衷想象的天性,后者却要归功他大量的庞杂的阅读。而小白呢,他其实是一个形式主义者,所以更加侧重文学和诗歌,这使得他迷恋于华丽的词藻,汪洋恣肆的表达。后来,小白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文论家。他的文章都是以对话的形式结构,对话的双方为a和b。a就是阿五头,b则是他自己,小白。从此也可看出,他无意中认可了妹头给他起的名字,小白。偶尔的,他们三个人也会一起出去玩,看电影,或者逛马路,妹头随他们说什么,一般是不插嘴的,方才说过,妹头认为男生们是应该有一些他们自己的话题。但有一种情况下,妹头就不得不说话了。由于用上海话不便于表达,他们常常会夹杂着一些普通话,尤其是概念性的名词,非是普通话不可。这样的时候,妹头就会给小白一个白眼:开什么国语!他顿觉尴尬,讨论不下去了。阿五头并不听见妹头的话,也不是个敏感的人,兀自夸夸地说着。半时,才发现没了对手,小白消极地沉默着,便也没劲下来。有了这么一两回,小白就再不让妹头参加他和阿五头的聚会了。
卫生间修好了,小白一家首先享受了极大的便利。灶间也按妹头的设计,扩成一个手枪形的空间,在手枪柄上放了饭桌,做了一个小饭厅,也做了全家人聚集的中心。趁此大兴土木,底层的新房间一并做出来。修门窗地板,粉刷天花板,贴墙纸,装壁灯,小白家的大人给了一笔钱买家具。阿娘希望他们能够继承那张宁式眠床,小白无所谓,妹头坚决不受,毫不顾念他们在其中度过的美好时光。这张床在她眼里是老八股,又不是洋式的老八股,像她那床鸭绒被和樟木箱,而是乡气的八股,这含有一种阴暗的历史。谁知道上面睡过多少死人呢?是要做噩梦的,妹头刻薄地说。小白说:好像你没有睡过似的。妹头厉声道:所以,所以呀,就不要睡了呀!小白别想说过她。处理这张床出了点小难题。阿娘先是要搬上楼,表示,你们不要,我要!小白的父母也不大想要,嫌它占地方,好像房间里又套了个房间,但不愿和阿娘生气,只好往楼上搬。不想,楼梯太窄,抬不上去,就提议还是卖了。阿娘不允,守着床掉了眼泪,大家都看妹头,无奈妹头就是不要,最后是抬到小白的舅公家去了。事情虽然解决了,阿娘心里却是不高兴的,好像不是这张床,而是她这个人,被妹头从家里逐了出来。芥蒂就是这样种下了。
现在,房间是一崭新的,每月小白休假回来,一个人睡在里面。平时多是空关着,只有妹头有权进来,东看看,西看看。此时,妹头的东西还没有搬过来,床上是小白的旧被褥,窗上也是旧床帘,桌上,五斗橱上,都没铺台布,沙发是包在塑料纸里的,椅子也是。油漆味道还没有散尽,新家具又带来木脂和胶水的气味,还有新打的地板蜡的气味。总起来,是新事新物的气味,叫人高兴。什么都有了,就缺一个小白,小白什么时候能调回来呢?
玲玲也有男朋友了,是一个华侨,父母都在香港,结婚后也要去香港的。男方的父母已经正式上门提过亲,带了许多稀奇东西:半导体收音机,电动缝纫机,各色衣料,毛线,又请她们全家去国际饭店吃了饭。现在,玲玲进出的都是这样高级的场所。此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末期,服饰上的风气还是比较保守,但玲玲却在夹缝中求发展,稳中求变。既新颖,又没有越过雷池半步。比如,衬衣做成男式的领子,袖子的克幅比通常延长一倍,一列三个扣子,腰身窄长。裤子比较宽,又宽不到喇叭裤的程度,那就出格了,其实就是后来的直统裤,裤管扁扁地遮住脚面。还有灯芯绒的外套,前襟和后背,经过拼接,以条纹组成图案,接缝处都是明浅,也是压出图案的效果,有些类似猎装,又不是那样男性化。总之,是十二分的独特。玲玲现在是弄堂里的人尖了,在家里的地位也上升到二姐姐之上。其实,她心里一直是憋着股气的,一定要挣出头来。她晓得结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像她父母养了那么多女儿,又无能力为女儿创造更好的条件,对女儿的希望大都是寄予第二次投胎上——于是,抓牢了这个机会。比起妹头来,玲玲更有心智,而且冷静,不像妹头那样率性。这电是处于配角的位置,韬光养晦,积成的性格。妹头很准不对玲玲生妒,觉得她怎能这样事事现成?但一旦为自己的事情忙起来,就又被其中的乐趣抓住,觉得玲玲这样也没啥意思。她看见过玲玲的华侨男友,瘦长单薄为身体,带着一副澹然的表情,倒和玲玲很配。妹头也觉得不如她的小白有趣,她想象不出玲玲和这个几乎完全陌生的男人,能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但无论如何,她和玲玲也已经是桥归桥,路归路,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第八章
第八章
又过了半年,文化大革命结束,恢复了退休顶替的政策,小白的妈妈退休,让小白顶了班。这样,小白终于回了上海,他们也终于结婚了。
此时,阿五头已办了病退回城,分在一爿街道小厂工作。他父母要他考大学,就像他的哥哥们那样,他却不考,说大学有什么上头?这话倘若换一个人说,就是狂妄了,可阿五头说,谁都会认为他说出了事实。他是那样老成,稳重,用功的青年,甚至不再是个青年,而是,而是什么呢?他脸上有着一个哲人的昏晦而又明智的光辉。他的近视眼镜布满了圈圈,眼珠在深邃的焦点里沉思。他弯着背脊,但给人的印象不是背驼,而是背负了超载的重荷,这重荷就是思想。他好像是居住在我们的日常生活的核里面,已经突破了表象,而抵达本质。上大学在他看起来,无疑是属于表象上的生存和竞争方式,并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他也并不书写他的思想果实,书写也是表象,真像是无法物化的,一旦物化便又成了表象。因为,世间万物均是流逝的状态,任何挽留都是无济于事的。所以,阿五头又是个东方的哲人,他是攀着西方实证主义的锁链,过渡到东方神秘主义的彼岸。他正在读梵文,以便研究印度教。阿五头所以还没有完全堕入虚无,是因为他有着一些男女朋友,这些男女朋友都是他的听众和谈话伙伴,他还有欲望发表他的思想。要是没了这点欲望,他就和现实世界彻底断了往来。小白是这些朋友中最为他看重的一个,因为小白最有能力触及他的思想。他需要刺激,思想才能步步上升。小白所以具有这样的能力,一是因为他基本伴随阿五头的思想成长,中间虽然有些空当,但也以他的聪明和虚心好学赶上了。二是因为小白既能跟上阿五头的思想,又是现实中人,他身上有着那样有趣的分裂:当他思想起来,可以是一个脱离表象的,抽象的核中人,可在具体的日常事物中,他又时时被那些表象所吸引,所羁绊。所以,他在和阿五头的对话中,无意就扮演着两种角色,一种是同向的,另一种是相向的。他时不时地,会深有感触地提出,如何处置玄思和肉体生存的关系的两难问题。这其实是最要紧解决的问题,对阿五头的思想工作是巨大的挑战,激起了他的探索热情。看到小白书写着a和b的对话,并且在日益开放的报刊杂志上发表,阿五头微笑着想:这就是小白!他必须将思想物化,否则便不甘心。小白了解他的想法,所以并不把发表他文章的刊物送给阿五头看,有时候,宁可让他看一些草稿,以为这样就比较能为阿五头接受。阿五头的意见是,小白的文字太过华丽,不够质,这些华丽的文字大有脱离思想之嫌,为这充满物质的世界再又增添一件物质,在重叠,繁复的表象之上再蒙一层表象。
阿五头的意见,小白也觉得对,可他到底不能摆脱华丽的文字的吸引。小白迷恋文字。正像阿五头说的,文字在他笔下有着一种独立生存的状态,可以脱离含义,自行繁殖生长似的。他沉醉于文字在思想的动力之下,流淌,流淌,一生十,十生百,万流奔腾,汹涌澎湃,最后,百川归海。况且,自然是,他的文章发表后,所得到的赞赏也是叫他高兴的。这些外界的肯定,丰富了他的书写的意义。就这样,回沪和结婚以后,又是思想解放的好形势,他开始了他的写作。他白天到外滩上班,在母亲工作过的设计院做一名描图员,晚上就伏案写作。
妹头从来没有试图过,要去了解他写作的东西,但她喜欢他写作。就像前面说过的,她喜欢他有一些她所不了解的东西。但由于他们实在太过叮欤谛牡桌镉植2话阉男醋骺闯啥嗝戳瞬黄稹k耄核“祝孜诰裕白斓娜夂蜕校购芴傲荡搀手叮亲永镉屑父ψ樱共恢缆穑靠醇谧郎闲醋牛睦锞秃眯Γ合裾娴囊谎【醯盟芎猛妫烧夂猛嫔鲆恍┪虑椋鸵ズ退烈唤痢0牙渌垂氖秩剿蟛绷炖锩妫蛘咴谒熘训紫鹿幌隆k惺焙蚧嵴嫔担耗阕鍪裁矗吭偌绦男醋鳌8嗟氖焙颍遣痪梁偷摹c猛啡毫蕉海惴畔卤剩兔猛凡诹艘黄稹k橇饺嗽谝黄鹫娴暮芸模行矶嗤娴哪钔贰a饺舜蛘嫌危涞哪歉鲆秤脑诜考淅镒呷Α;蛘呦露肥奁澹涞囊Ч方泻兔n校苯械接衣馕埂k强吹缬埃赐暌院缶统砸瓜怨瓜俣德砺罚档绞欢慊丶遥共幌#挂厶冢凑魈煨瞧谔欤痪跛较挛纭p液茫液茫苑辜渥鲈诹送饷妫舶蛔潘a“滓膊坏貌怀腥厦猛酚19髁恕k腔骨肱笥牙醇页苑梗饩褪敲猛反笙陨硎值氖焙蛄恕
妹头的手艺很给小白面子,妹头的形象也很给小白面子。妹头烫了头发,短短的,留了些额发,很俏丽。妹头在米色的开司米羊毛衫外面,系一条荷叶边的围裙,很利落。婚后的妹头肤色很白,而有光亮,淡淡地描了眼圈,眼睛的形状更鲜明显著,杏形的,渐渐地往上收了梢。唇形也略夸张了一些,就显得丰满了。总之,妹头很有光彩。她特别愿意招待客人,提前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迎接客人的到来。她泡好茶给客人喝,买好烟给客人抽,做好菜给客人吃。倘若是小白方面的客人,她还变得很乖,在一边,静静地听小白和客人们聊天,尽管开国语好了。小白的客人大多是些海阔天空的谈客,一谈能谈至通宵。她不吵不闹,还提供夜点。但这并不等于说,她对他们的谈话有什么兴趣。她只是喜欢这样的场面,高朋满座,而她是一个贤良的女主人。等到她的小姐妹上门,她就要变个角色了。她对小白吆五喝六,凶得很,好像小白是她的仆人。有时还把小白轰出门去,她们自己好说自己的事情。其实不是小白不便于听,而是为了向小白作威作福,颐指气使。小白表现得也很好,倒不是有心给妹头面子,而是他习惯了妹头出花样。妹头总是能想出各种不同的游戏,而小白则是个默契的玩伴,本能地做出反应。
但是,在小姐妹跟前,妹头对小白的写作,却有着不同的态度。她故意把刊有小白文章的书报放在显眼的地方,然后随便地扔开,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又没有多少钱的。于是小姐妹们就很惊讶,能白纸黑字地印着妹头男人的名字,已经很了不起了,竟还有钱!她们将这些报刊传来传去地看着,最终什么也看不明白,更觉得深奥了。小白被妹头安排在外边灶间里剥蚕豆,听见妹头在向她们介绍说,这是哲学。哲学这两个字,妹头是用普通话说的,听起来很好玩。小白心里暗暗好笑,还有些感动。倒不是感动妹头对他劳动的尊重,他当然知道妹头不是尊重,而是炫耀,他感动的是妹头的天真。妹头很天真地又要试图扮演一个新角色,多少有些露拙了,但一点不影响她的认真和诚恳。妹头的师傅轻轻地说了一句:妹头嫁了一个书生。她师傅已经长成一个壮硕的女人,但依然匀称,而且好看。这些女工,即便是清秀苗条的,也很奇异地显得壮硕。她们一来,房间里便壅塞了一股热蓬蓬的浓郁气味。不止是那种中低档的散发强烈化工合成香气的化妆品气味,也不止是那种汗腺很旺的劳作女性的体味,还是来自身体更深处的,一种饱满,活跃的能和热。它们饱满与活跃到绽开的程度,有着一种威慑的力量。这些在生产线上操作的女性,就好像是真正的同胞姐妹,她们买一样颜色,一样款式的衣服穿,说着只有她们自己明白的,车间里的,特殊的语言,她们的笑容,举止,形态,都有着说不出来的相似之处,这样的一致性又增加了那股能和热的强度。当小白完成了妹头安排给他的劳动,和妹头交换位置,由妹头上灶,他则进房间去招待客人。他一踏进房门,原来是喧腾着的,这时戛然静了下来。她们一下于拘束起来,只有妹头的师傅勉强笑了一下,即刻又收敛住了,她们敬畏地看着他。这便是妹头向她们吹嘘的结果。她们敬畏的谦卑的眼光,造成的是逼视的效果,他终于受不了,嗫嚅着退了出来。
妹头有一次开玩笑说,要把她的小姐妹某某某,介绍给阿五头做朋友,小白笑得几乎从床上翻下来。妹头也很得意地笑,这是她对阿五头最成功的一个诋毁。她说她想来想去,要治好阿五头的毛病,她咬定阿五头是有毛病的,要他病好,就是结婚,和谁结婚呢?就和她的小姐妹吧!妹头又说,怎么不可以?人家是国营企业,阿五头才是个大集体,阿五头肝功能还不好,肝功能不好肯定要影响那个功能,否则为什么都要叫功能呢?妹头是很能胡调的,胡调起来没边没沿,可以一路胡调下去。他在妹头的怂恿底下,不禁要去想象阿五头和妹头小姐妹结婚的景象。那景象竟是很惨的,就又要笑。他越笑,妹头越得意,胡调得越起劲,说功能和功能之间是连带的关系,这功能说不定就把那功能带好了,带好了,阿五头就会有小孩子,有了小孩子,阿五头的哲学病就彻底好了——妹头说哲学时又用了普通话——阿五头要洗尿布,洗奶瓶,烧鲫鱼汤给产妇发奶,还要抱小毛头。说到小毛头,妹头忽然温柔下来,抚了抚肚子,说,小毛头在这里呢!阿五头怎么配有小毛头。小白就也要去摸妹头的肚子,妹头却不让,说他要把哲学病菌传染给小毛头的。传染给她不要紧,她有抵抗力,小毛头却是很嫩的。他非要摸,妹头非不让。两人推来推去缠成一团,最后,妹头才让他轻轻,轻轻地摸了一下。
小毛头给了他意外的惊喜,虽然结婚生子是天经地义,可具体到他和妹头,这事情就有些不可思议。他和妹头,从开始到现在,都像是一场过家家的游戏,可居然要有一个小毛头了。事情忽然就变得严肃起来。小白全家,尤其是阿娘都很兴奋。因他哥哥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所以就把生儿子的希望寄在了妹头身上。上海就是有这么多的,重子嗣的宁波人。阿娘甚至开始很虔诚地吃素,但她吃的很奇怪,只戒葱,韭,蒜,鱼肉照吃。问她道理,她说菜蔬也是分荤素的,荤指的就是菜蔬中的荤,而鱼肉则是荤腥的腥。她是戒荤不戒腥,她要不吃腥,小毛头生下来怎么有力气带得动呢?妹头在背后就和小白说,阿娘这样和菩萨调花枪,她本来是生儿子,半路上也要换女儿的。小白就说,生女儿有什么不好,我就要生女儿。妹头立刻掌他的嘴,不让他再说生女儿的话。她也是要生儿子的,这可以使她在小姐妹中间更有面子。再说,薛雅琴都生了儿子,那妹头凭什么就生不出儿子?妹头有妹头的生儿子方式,她回家把她侄儿带来,和她睡一张床,小白就只能睡沙发上,脚也伸不直。妹头说:小白,现在顾不上你了,儿子要紧。小白气恼又无奈地蜷在沙发上,明知这些荒唐,却只能听其任之。妹头的侄儿是个小东北,说一口东北话,还喜欢插嘴。妹头倒不嫌了,很耐心地向他解释这,解释那。小白笑话她也开国语,她并不理睬,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