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时近晌午,老二旷乃庆过来问要不要开饭,小孩子们都吵吵饿了。旷乃兴说:再等等,不是还有个小姑姑没来吗?
台湾亲戚老爷子赶紧说:不用等。你小姑姑忙,还不知几时工夫才能到。咱们先吃着。
旷乃兴说好,那就边吃边等。
餐厅在一楼的另一边,进去一看,活像一个大宴会厅,能摆下十几桌的规模。钢子说这是餐厅兼舞厅。几大桌酒菜摆好,供老旷家的亲戚们团团围坐,喜气洋洋,真像是办什么结婚典礼一样。主宾给让到了另外一个包间,从这里出去能看见远山。主桌上是台湾一家人,老头老太加星姐。地主这边是旷乃兴爷爷、大伯、父亲、母亲、旷乃兴、旷乃庆。其他桌,亲戚们自己择席而坐。男眷们自找酒友落座,女人孩子们归拢到一堆儿。东北人的规矩,女人和孩子不能上主桌。倪燕茹作为大嫂,也被喊过去上主桌,但她坚决不上。她自己不喝酒,所以不爱看一大桌男的喝起来就没个完,主动躲到媳妇孩子们这一桌来。老二旷乃庆还悄悄给各桌规定了纪律:谁没事也别到爷爷这屋来,敬酒什么的全免了,个人把自己喝好就得了。
他是怕好不容易捂了这半天,万一谁酒后失言,把这虚假现场的事说漏了,那可就全白忙活了。
主桌这边旷乃兴代表大家讲话,欢迎台湾一家人。客桌那边,亲戚们自便,各找对手叮叮咣咣喝起来。厨师和小保姆穿梭其间,上菜,添酒。一时间觥筹交错,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直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嘀……〃的一声汽车喇叭响,歌星旷莉莉才袅袅娜娜地现形了。
旷莉莉依然着貂皮大氅,光着玉腿,一袭露背装,在早春的凉风里飘然亮相,身后跟随着一位中年男子。
她的到来,没有引起应有的兴奋。一来,亲戚们正喝得高兴,纷纷沿着自己的话题入港,酒醺中的注意力不容易被转移;二来,在祁阳酒店那天已经照过面,有些亲戚对她长相已不陌生;三来,最重要的是这个〃三来〃,三来是台湾亲戚在送见面礼垫底这一环节没有垫好,不但没有垫好,而且还给垫反了,引起了祁阳亲戚们的腻烦和逆反情绪,他们对这一家子人已经没有什么好感,对于〃台湾亲戚〃的神秘感也彻底被打消、破坏。所以除了一两个没见过她的小孩子跑出去看歌星旷莉莉,其他坐在宴会厅里的祁阳亲戚们,几乎没有什么人出去看她。
老二旷乃庆把旷莉莉等人迎到主宾房。刚才趁人不注意,旷乃庆已经被他媳妇恨恨地掐了一把,叨唠着台湾亲戚抠门的事,让他一瞪眼珠子给瞪回去了。这会儿,见没人出来答理旷莉莉,他的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但是他必须得圆场子,把握好会场情绪。
旷莉莉跟主桌上的人那天都见过,所以兴奋度不高。加之家庭聚会没有镁光灯和狗仔队追着照,旷莉莉就更上不来情绪,连笑都懒得笑。几个小孩子过来让她给签名,她懒洋洋地龙飞凤舞划拉了几笔,又勉强端起酒杯沾了沾唇,只坐一会儿,就推说有事,站起身来离席。
众人也皆不以为意,认为这正是歌星应有的做派。
倒是跟旷莉莉同来的一个人,见了祁阳旷家一家人,尤其是见了旷乃兴,显得情绪高昂,相当地兴奋,频频敬酒,喋喋不休,有点找到组织的感觉。他就是上次在台北见面时提到的、埋伏在北镇做生意的台湾二叔旷正茂。此时,他也恰到好处地跟着妹妹旷莉莉一起现形认亲来了。
二叔一来,立刻代替了星姐旷美芬,成了台湾亲戚家的喝酒认亲主角。
二叔长得像他娘,方正,粗胖,圆头大脑,大眼睛,双下颏,短脖子,一双大手也肉乎乎的,从整体上看,是一个没有什么性格的发福中年人,一点也不像他爹,没有老旷家人固有的精瘦骨感、刚毅下巴。二叔肚大如牛,酒量不小,话也稠,一看是个生意场上身经百战、左右圆通能干的主。他频频举杯,连连说有幸认下这门亲,从此你们就是我在本地的亲人,甚至比亲人还要亲。二叔特地提到有幸认得旷乃兴这个大侄子,以后在新州地面上的事情,还请侄儿多关照一下,照顾一下他的生意。
当酒精度数中冉冉上升的亲人气氛快要达到浓度最高点时,二叔又敬了旷乃兴一杯说,大侄子,我看到凇州黄金商业圈地块招标的消息,二叔我也有意投标,希望得到大侄子的助力。
旷乃兴哈哈一笑,说,那当然,当然。二叔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碰杯干掉,旷乃兴遂把话题引向别处,继续陪爷爷和爷叔叙旧,谈天气,说凇州风土人情,探讨台海局势。真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王顾左右而言他。
但,仍没躲过去。饭后甜点上来,众人在客厅饮茶闲叙时,二叔又主动坐近旷乃兴身边,躬身近前,一副恳谈的架势。旷乃兴也不好太拒斥,只好用叠在一起的二郎腿、微微后仰的身体语言,来表示对这个话题的不相与谈。台湾二叔自有他的韧劲,将身躯一个劲儿地趋前,竭尽讨好的姿势。旷乃兴无奈,只好听着。
就在小孩子们在外边出出进进跑动、嬉闹的喧哗里,在旁边两位老人轻声细语,呷茶欢谈的和谐气氛中,这位酒量深无底的台湾二叔,涨红着脸,深一句浅一句介绍完了他的来历、出处,也述说完了他的志向、意图。
他不像别的台湾商人小打小闹,来大陆开饭店咖啡店,养鱼种菠萝什么的,他可是大手笔,宏图远大,是在台湾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然后来大陆投资的。上世纪末一轮海南房地产泡沫中,他跟几个人合资,大胆重金出手圈地,等到房地产热回潮时,转手卖出,发了大财。振兴东北,他闻风而动。先在北镇老家附近落下了脚,开了电器元件厂,生产汽车零配件,现在正在瞅准机会开发北镇的房地产。
你这个二叔啊,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先去的日本留学,后来在那边入了日本国籍,又回来创业。
正在那边相谈甚欢的台湾老爷子,猛孤丁扭过头来对旷乃兴说了这么一通话。没等他搭茬儿,老爷子又说:乃兴啊,你这个二叔,如今在你的管辖下,还要靠你多照应着点儿啊!
旷乃兴先是猛一愣,接着明白了,老爷子看似有一搭无一搭跟自己爷爷聊着天,其实耳朵一直支棱着,听着这边他跟二叔之间谈话的动静。
他此时明白了。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台湾亲戚们远跨海峡来凇州,不是随便来认亲的。选择这个时机倾巢出动,就是为了旷家二叔的生意,是来为他牵线搭桥的。
他也绝不会想到,就是眼前这个胖胖的看不出性格的台湾二叔,后来却在凇州搅起惊天波澜,差点儿葬送了他的一世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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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7〃东方地平线〃(1)
7?〃东方地平线〃
这个春节,黎曙光没有过好。经过八个星期的艰苦鏖战,凇州新奥体中心主体育场的参赛设计方案完成。他和德国穆勒尔建筑设计事务所一起合作并联合参赛。
穆勒尔建筑设计事务所在欧洲很有名气,设计师穆勒尔有设计大型公共建筑的经验,先后为德国、法国、比利时、荷兰、美国等国家设计过教堂、民宅、体育场、剧院等,他们的作品有一种简约主义倾向和诗性风格,强调对生活的体验和对内心情感的诗意表达。设计师穆勒尔本人曾经获得过被誉为建筑界诺贝尔奖的〃普利策奖〃。黎曙光在德国学习时就跟他认识,并且在一起有过短暂而愉快的合作。后来在几次国际建筑学界会议上他们偶有相逢,相谈甚欢,处得跟老朋友一般。
这次,在动员穆勒尔共同参赛的事情上黎曙光下了不少工夫,的确是费了不少的口舌。穆勒尔这个有着犹太血统的大胡子高个,内心非常执拗,不太那么容易轻易被人说服。当然,凡是有个性的艺术家内心都是执拗的,都比较善于固执己见。老穆虽然也就五十出头,但早已是功成名就成绩斐然,免不了多出一份成功人士的矜持和傲慢。如果不是被单独邀请委托做项目的话,很难想象如他这般的设计大师,会来参加一个遥远东方发展中国家一个地级市的设计竞赛。
该怎么跟他说呢?黎曙光处心积虑,左思右想,设计着打动他的言辞。不错,像他们这种建筑设计行业对外开放较早,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了。尤其是中国加入wto以后,市场化进程加快,国内设计市场已经呈现出国际化竞争的局面。由于我们给了外国建筑设计师极高的政策和资金上的优惠,一时间许多家大型外国设计公司都在中国派了办事处,或搞分支机构,搜集有关政策,对中国本土设计单位的情况作详细分析,扫描着将来某一天的下手之处。当国内各国营建筑设计机构还在晕头转向研究如何搞转轨改制时,人家已经把我们的建筑市场和政策研究得很透,大门一开,洋人就有备而来,用他们的一个个洋葱奶酪红酒浇铸的头脑智慧淘金捞钱,把一些高端项目全抢了去,像国家大剧院、cctv新址的两根斜梁塔、中国电影博物馆等大项目,全是外方设计的。就连一些中低端项目他们甚至也不放过,一些城市住宅项目和几千平米的小型广场,他们也会伸手力争,这一伸手就轻轻松松拿走若干万以美金结算的方案费回去。洋设计师们蜂拥而至,几如过江之鲫。那些中间经纪人的腰包也跟着鼓起来,赚得盆满钵满。同样,那些拍板的地方领导、企业领导也不白干,拿着国家的地皮和资金,赚得了个有品位、有眼光、有魄力、支持开放的好名声。
中国的设计师们有的就望洋兴叹,有愤慨不平者说,这哪里是什么引进开放搞活,这简直是文化殖民!一群败家子引狼入室!等着吧,等到中国大地上到处布满了鸟巢气泡、一团乱麻、接不上榫的斜塔这些后现代电子游戏建筑,我们就该要遭到子孙万代唾骂了!
如此这般,慨叹忧思完了以后,他们很少有人反观自身,检查一下自己为什么抢不上巢、争不上捻,落标落选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究竟是技术水平不行,还是抵抗风险的努力和心理脆弱?要么不敢竞标、怕选不上丢人;要么一旦某一次竞赛落选以后,从此再无兴趣甚至不敢去参加比赛……这些,是我们那些体制包养下成长起来的设计师们所普遍存在的毛病。
▲虹桥▲书吧▲bsp;第50节:7〃东方地平线〃(2)
全球化市场化的浪潮惊涛拍岸,受挤压的当然是我们自己的建筑设计行业。如何迎头而起,树立起我们自己的民族威望和品牌?这个问题也是行业一直在讨论和关注的问题。
但是,也并不是所有的国外建筑师都卷入到轰轰烈烈的来中国市场淘金的队伍当中。如这个德国的穆勒尔已是名家,身价高,手里的活计也忙不完,总是择其要而选之。他的设计活动半径,基本围绕在欧洲范围之内,有时也接一点北美方面的活计。对东方的大市场,认知甚少。要想请得动他,谈何容易?而且还是参加一个生死未卜的设计竞赛?如何来说服对方,不能不让黎曙光费心思。
想请得动穆勒尔出山,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没有穆勒尔的加盟参加,想要取得竞赛成功,又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可让黎曙光焦虑坏了。
黎曙光想了想,索性,一上来就介绍国情,讲述我东方老大帝国版图疆域之大,她那辽阔丰富的领域,有着大片有待开发的处女地。打开了这个市场,就像打开了通往天堂的一扇大门。现在,我们将要主办奥运,要新建场馆,这正是把你的设计留在青史上的大好时机。
接下来的情形跟黎曙光猜想的一样,穆勒尔并不怎么感兴趣,就如同旷乃兴最初提到邀请黎曙光参赛时黎曙光也没表示出兴趣一样。不是穆勒尔不感兴趣,奥运场馆毕竟意义非凡,一旦选上,自己的建筑就将永驻青史这一点他是了解的,就像他八年前曾经给世界杯足球赛设计过的场馆那样,至今,后来者还没有谁的理念和新颖程度能够超过他那座。可是,骤然听到这个邀请消息,他还是有所迟疑,觉得对中国文化环境全然陌生,能不能胜出,没有把握。一个大建筑师,谁都不愿意做过分徒劳无功的事情。
务虚重要,务实更重要。黎曙光接着将本次竞赛方案胜出后的待遇也具体告知,穆勒尔这时才有所动心。
黎曙光说:按照我们国家的规矩,如果外国建筑设计所能够获胜,你们将能拿到工程总造价的15%至18%。
这是一个令人震撼的数字。对于中国目前动辄投资几个亿、十几个亿、几十个亿的大项目来说,即便是拿到最低的15%,那也是不少了,已经接近于天文数码。
这一消息(还不如说是这一数字)令穆勒尔兴奋又起疑。穆勒尔犹疑道:塞瑞黎,这简直太难以想象!像这么高的回报率,你自己不可以拿吗?为什么要跟我们大家分?根据我对你的认识,你自己完全有能力设计这个体育场。
黎曙光也不隐瞒,实话实说:老穆,我跟你不一样,我是为荣誉而战,对我来说,这只是个职务作品。跟你交个底,如果在竞赛中获胜,中方设计师只有3%至5%的回报,而且还要上交单位,最后通过分发奖金等形式对设计师进行返还。
穆勒尔说:塞瑞黎,简直不可思议!你们对待自己设计师跟外国设计师态度不一样,太不一样!为什么?
黎曙光说:老穆,你就别问了,中国的事情,很复杂,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总之,这件事情对你来说,既有大把金钱,又有巨大名誉,可谓名利双收。对我,也是一个荣誉高于一切的事情。并且,只有我们两个人合作,才最有可能胜出。你就说一句痛快话,干还是不干?
老穆想了一想,似乎没有什么不去冒这个险的理由。成名之前,他也干过这类参加竞赛的事情,大不了,没入选上,也仍还可以把设计方案改一改,下回参加别的竞赛,或者挪作他用,设计给别的委托业主。自己损失的,就是一点点时间、大量脑细胞死亡和轻微的前期人员设计投入而已。但是这次不同,这次黎曙光说的获胜以后的诱惑力太大,让他没有办法不动心。穆勒尔仍然有点怀疑地问:黎,你究竟有多大把握能赢?不是我们对设计没把握,而是对在中国取胜没把握。
黎曙光说:我邀你来一块儿做,就是想取胜。至于说有多大把握,我们中国人不习惯用数字说话,我们中国人习惯于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点你就放心好了。
穆勒尔说:我还是不能明白什么叫〃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干的事儿最后还要让天来拿主意?你们中国人也相信上帝?
黎曙光说:我说穆勒尔,你们有上帝,我们有老天爷。但是谁是老天爷,谁是上帝,究竟谁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是一个哲学问题,而不是一个建筑学问题。这么说吧,只要你和我联手参加,我们就有95%以上的获胜把握,这回你放心了吧?
一听到95%这个数字,穆勒尔这回听懂了。他不但没有停止追问,还很不理解地问:塞瑞黎,既然有这么高的胜算,为什么不直接把项目委托给我们做?为什么这件事情不是交给我们做,而是要参加竞赛?
bsp;第51节:7〃东方地平线〃(3)
黎曙光又急又无奈地说:我说老穆,你能不能少问几个为什么?有些事情,不是我们个人做主说了算的,我也回答不了你。我只能说,各国有各国的国情。我能保证的是,和你一起精诚竭力,把这个conceptdesign方案设计做好,争取让它以95%的胜算概率完美胜出。
穆勒尔这才不再钻牛角尖提问,而是转向谈具体操作事宜。
黎曙光夸下这个海口,就是为了把事情凿实,拽下穆勒尔来参赛。无论怎样,只要先能动员穆勒尔参赛,拿出设计方案来,就算是走好了关键的第一步,朝向胜利之门的路也就不再遥远。
邀请穆勒尔一块儿来做,是从黎曙光拟定的三种参赛方案中选取的最好的一种,属于上上签。还有两种方案可以选择:上中签……联合国内同行一起做,下下签……自己单独做。
采用排除法,首先排除的是下下签〃自己做〃这一项。在时间紧、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单靠他自己完成这样一项大的公共建筑设计,几乎是不可能的,光是画图就可以把人累残。所以这个不可行,去掉。
而找一个有经验的伙伴合作,就可以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上中签,是找国内同行来联合做。这一条恐怕也不行,获胜的几率不大。先不说国内建筑设计师的技术水平没有几个人能超得过他,单说要对付另一对双打选手洪肖奇和陆文誉,从人际关系上看,就不占优势。洪和陆掌握着本省建筑行业人际关系的操控权,肯定要事先上下活动托人请吃,预先就把评委官员什么的打点好了。在这一点上别人根本不是他们对手。必须要避开跟他们一样的形式组合,要有所不同、另辟蹊径。
看来这条路也走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