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挥挥手:“这我不管,我问你,你是哪里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家在扬州,我来卖蚕子。”女人说。
“我不管你卖什么东西,你到我家来干什么?”
“家里生活不好,没办法,只好出来做生意。你放心,我卖了蚕子,马上就走。”
“一个女人在外面跑来跑去,你不怕碰上坏人,你的老公呢?”
女人红了眼圈:“在家躺着呢,那年抗洪,从堤上掉下来,就不会站了。”
老丁不响了。
女人说:“我也不愿意跑出来,可是没办法,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是啊,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每个人都不好过啊。”老丁叹息道。
“大叔,我已经跟人约好了,过了这个月,他们就来买。到时候我就走。”
“走倒也用不着急着要走,我也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只是……”老丁的口气柔和了不少。
“我给你们家添麻烦了,到时候我一定付清房租。”
老丁说:“房租我是不要的,只是……你和我儿子天天嘻皮笑脸的,别人就要说闲话了。有些地方,做女人,还是要自重一点。”老丁觉得这话非常语重心长。
女人红着脸点点头。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在这个家里,我是一家之主。”老丁说。
晚上老丁和儿子各自端了一碗饭,闷声不响地坐在饭桌前。“要不,叫她也过来,一起吃。”老丁说。儿子放下筷子,噔噔噔地跑了出去。女人好像磨蹭了好长时间,才披着头发跟小丁进来。刚坐下,老丁就嗅到淡淡的香皂味,老丁偷偷地吸了口气,把筷子递给了那女子。
“吃。”儿子闷声不响地把一块红烧肉挟到她的碗里,“吃。”儿子又把一条鱼放进了她的碗里。女人笑了笑,把鱼挟到了老丁的碗里。儿子看了老丁一眼,挟起另一条鱼放到她的碗里,“吃。”儿子说。
老丁说:“你别客气了,吃不吃要随人家。”
“你怎么知道她不要吃?”儿子说。
“她,她不是把鱼挟到我碗里了吗?”老丁说,“在女同志面前,要有一点起码的礼貌,是不是?”
“你当然很有礼貌了,不然那些女人怎么会跟着你不放?”儿子说。
“我和谁?和谁有来往?”
儿子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盯着女人的脸,女人正低着头,拿着筷子在自己碗里拨来拨去。
三人闷了一会,老丁对女人说:“你在家里养了这么多年的蚕,给我们讲讲蚕的事吧。”
女人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养蚕人没什么文化,他们知道的都是老人讲给他们的事,我讲一个两兄弟的事吧,很多年前,有两个很穷的兄弟,他们没的钱,却有一身的力气,那年老二上山砍柴,在雪窝里背回一个老太太,兄弟俩在屋里点起火堆,两人搂着老太太,一直过了三天三夜,老太太慢慢醒了过来,她说,好心人啊,你们把我救活,我拿什么来报答你们呢。两兄弟说,你也是穷人,你有什么东西好报答我们呢?我们不要你报答,我们也没有妈,如果你喜欢,你就住在这儿好了。老太太在两兄弟家住了好几年,有一天她对两兄弟说,我要死了,好心人哪,我在家里还有一个女儿,她十八岁了,你们哪一个去把她娶过来,那我也心满意足了。老太太说完就闭上了眼,两兄弟安葬了老太太,在心里都嘀咕开了,大的想,老太太说把女儿嫁给我们,我是长子,那个姑娘应该是我的,可老太太是老二背回来的,他肯定不肯。姑娘只有一个,怎么办?
晚上吃饭的时候在他碗里放点砒霜,这样我就可以和那姑娘成亲了。晚饭后小的躺在床上想,老太太是我背回来的,那个姑娘应该是我的,可是老大是长子,他肯定不肯。姑娘只有一个,怎么办?等他睡着的时候劈了他,这样我就可以和那姑娘成亲了。半夜里,老二拿柴刀劈了老大,就跑了,可没跑多远,他就倒在地上了。“
“好了?”
“好了。”
老丁和小丁都吁了口气,女人说:“你们坐着,我来洗碗。”女人拿着碗筷在水池上嗽嗽地洗着,老丁端一张躺椅躺在水门汀上,儿子给老丁端来一杯茶,儿子说:“咱们像一家子一样。”老丁盯着女人浑圆的屁股,慢吞吞地说:“当心我劈了你。”
老丁在床上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这个梦隐晦得使老丁不敢再去回想,可是不久,春雨般的响声又来了,老丁用手打了一下,没走,又打了一下,还没走。老丁叫了起来,他叫的好像是老婆的名字,可是走过来的却是那个的女人,女人走到他的床前,看着他的身子说,今天真热。老丁点点头,真热。女人说,我想把外衣脱了,你不会介意吧?
脱吧。等一会儿,女人又说,今天真热。是真热。我想把衬衫脱了,你不会介意吧?脱吧。女人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了下来,光着身子坐了好久,又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了上去。
这时老丁看见儿子走进来,儿子拿着那个女人的木盒子,说,喂,你的蚕都从卵里钻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老丁呼地睁开眼睛,眼前黑得跟墨一样。老丁披着毛巾被冲出房间,在堂屋里被一只不知什么时候放置的柜子狠狠地撞了一下。“吵什么?吵什么?”儿子在里屋含糊不清地嘀咕着。老丁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站在院子里十分畅快地放掉了秽物。花房的灯还亮着,在床上老丁越想越奇怪,他又想了一遍刚才的那个梦,不禁咧着嘴笑了起来。
天亮之后,老丁被外面砰砰碰碰的声音吵醒,儿子抱着一只木箱子从卧室的窗口走过。老丁觉得这只箱子非常熟悉,但一时也想不起它曾经派什么用场。老丁隔着窗户问儿子,儿子在窗外说,她的蚕孵出来了,我做个木架子。老丁舒服地在床上伸个懒腰,把多毛的大腿搁在床沿上,他看见那个女人抱着一大堆什么叶子在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洗,就问,你不是卖蚕子吗,怎么给人家孵出来了?女人在外面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天太热了,老丁早晨帮我采了些桑叶,只好先养几天再说了。老丁拿着牙刷走出房间,一股香气扑鼻而来,老丁问小丁,你把什么东西给劈了?不就是你房间里的那个旧箱子吗?
小丁说。老丁“咝”地吸了口气,女人问,没事吧?老丁说,没事,没事。
在上班的路上,老丁笑眯眯地对儿子说:“你把你妈陪嫁的樟木箱给劈了,看你怎么向她交待。”儿子头戴着草帽,手提着一只采桑叶的编织袋,愣了。
老丁给儿子买了条鱼,给那女人割了斤肉,然后就背着手,在花房里观赏女人的养蚕之道了。女人挽着衣袖,娴熟地把桑叶撒在崭新的蚕匾上,蚕被桑叶压在下面,翻不了个身,拼命蹬腿,女人用一根细细的草茎把它们拨一拨,蚕儿们便一扭一扭地爬上桑叶,嘴吸在叶片上不动了。一会儿,叶片蛀成一个孔,孔慢慢蛀大,蚕儿探出头,朝老丁看了看,老丁觉得这些家伙又大了一圈。老丁问女人,黄头的好像比黑头的会吃。女人说,这黄头的叫翻天龙,只有扬州才有的,一个多月就结蛹,长得很快呢。
“翻天龙,这种东西还想翻天?”老丁嗤了一声。
女人把蚕匾端了过去,想把它放在架子上,够了一下,没够着,老丁夺了过来,叫女人在地上放了根凳子,自己踩了上去,老丁看见那些黄头都昂着头看着自己,手抖了一下,却碰着了架子,架子晃了一晃,老丁用手去抚它,脚下的凳子却摇了起来,老丁站不住了,他的身子在凳子上大幅度地摆动,摆了几下之后,就哗地倒下了。老丁被女人扶上床的时候,一条腿才裂开似地疼起来,老丁无遮无掩大声地哼哼着,女人满脸通红,两只手在老丁的腿上乱揉,“下面,下面,上面,上面,对,是这儿,啊,那边又疼了,那边那边,对,再上一点,再下一点。”老丁嘴角挂着一张桑叶,把女人指使得手忙脚乱。
等小丁回家的时候,老丁已打上了绷带,一条腿高高地翘在床沿上,抽着烟。厨房里飘来一缕一缕的药香,女人跪在地上,拿一把破扇子不停地给煤球炉扇风。小丁屋里屋后看了一遍,盯着老丁的腿,哼了一声。
晚饭就由女人端到了床上,女人勺口汤,用嘴吹了吹,放在老丁的嘴边,问老丁,烫不烫?“烫。”老丁说。女人又吹了吹,放在老丁的嘴边,问还烫不烫?“烫。”老丁听见堂屋里传来“砰”地一声巨响,儿子拿着一块木档,走了出去。
老丁觉得这几天在家过的是田园般的生活,院子里的葡萄藤已蔓上了围墙,花草边蚕匾里响彻着春雨般的咀嚼声,自己躺在竹躺椅上,身边摆着“丁”字形的君子兰。女人在后边替老丁打着扇,一边和那些佯装来探望病情的街坊说着扬州的风情。老丁眯着眼睛,把半导体里《说岳传》频道换到《西厢记》,在王文娟甜甜的唱腔之中,儿子低着头提着一篮子菜回来了,女人们惊叫起来:“小丁会买菜了。”“是啊,老子受伤,儿子就会乖起来,谁不知道老丁平时是最疼儿子的。”小丁白了那些女人们一眼,扔下菜篮子就蹲在蚕匾旁边看蚕。女人们问老丁,方阿姨还不知道吧?老丁说:“已叫人带信过去了,过几天就回来。”女人们叹息一阵子,说,幸亏那个她在,不然不知该怎么办。老丁说:“是啊,要不是她在家还有丈夫。我想就嫁给小丁算了,给我们的小丁管家,我看比这儿的小娘儿肯定强多了。”女人红着脸,在老丁的后背轻轻打了一下。
老丁在轻松愉快中吃完饭,女人拿着药罐转身进了厨房,小丁放下筷子,走到老丁的座位旁边,蹲了下来,老丁慢慢剔完牙,伸出两只手,搭在小丁肩上,小丁腾地站起来,把老丁的屁股提了提,问他,去遛达遛达?老丁说,好,遛达遛达。儿子背着老丁,走到院子门口,小丁问,往北还是往南。老丁的手胡乱地一指,小丁就蹬蹬蹬地跑起来了,在弄堂的拐角处,小丁一脚把许先生家养的老花猫踢开,老花猫被小丁踢得晕头转向,在地上滚了几滚,就窜上屋顶发出了撕心裂肺叫声。小丁父子俩在街里狂奔,小丁一边跑一边问父亲,再快一点怎么样?父亲说,好,再快一点。小丁窜上快车道,和一辆拖拉机并排跑在一起,拖拉机的喷出浓烟打在老丁的脸上,呛得老丁睁不开眼,老丁说,好了,慢点,慢一点。儿子停下来,对老丁说,咱们去青龙山怎么样?从上面那个凉亭看下来,景色很美。老丁说,不去了,你背着我,爬不上的。爬得上,爬得上。儿子媚笑着。老丁在山脚下,又说,儿子,别去了,我还要喝药呢。小丁说,没事,就坐一会儿。坐一会儿,就让你平平安安地回来。老丁说,儿子,这儿太黑了,我怕你不小心摔着,那太麻烦了。儿子说,你看我长得像牛一样,什么时候摔过交,我妈说,我从一岁起,就没有摔过,这些你不知道?老丁不响了,他抚着儿子的后背,鼻子一阵阵地发酸,老丁说,儿子啊,咱们爷儿俩是该好好谈谈。儿子没有声响,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阶,山上的寒气阴阴地逼过来,树丛中蝉鸣鸟啼,老丁听着儿子粗重的喘息声在山道上回响,禁不住落下了眼泪,老丁说,儿子啊,回去吧,再好风景我也不要看了。真不要看了?真不要看了。儿子停住了,他说,这太可惜了,你可要想好,不要看了就再也不能看了。老丁说,儿子啊,我跟你争什么呢,你是我的儿子,我是你的父亲,我们争什么呢,我不看了,永远不看了。
儿子把老丁背回家,女人站在院子门口,问小丁:“你们去哪儿了?药都凉了。”
小丁说,我们爷儿俩在外面兜兜风。女人把老丁扶到老丁的床上,把老丁腿上的绷带慢慢解开,手指头轻轻刮去沾在腿上的伤药,然后坐在床沿上,拿热毛巾给老丁擦脸、擦身子。女人说,这么大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让儿子背着你兜风,你看,腿又肿了。
女人柔软的手在老丁的身上轻轻游动,他半闭着眼,依稀地看见女人的乳房在衣服里面晃动,老丁的耳边响彻着春雨般秋蚕的咀嚼声,他自言自语地说,走吧,走吧,你再不走,我走。女人问,你说什么呢?老丁没有说话,女人低头想了想,摇摇头,拿着毛巾走出来,在院子里,她看见小丁正拿一根草茎拨弄着蚕儿,月光洒在他的脸上,灰朦朦一片。女人问小丁:“你们刚才去哪儿了?”小丁说:“没去哪儿,就在外边走走。”
女人说:“你父亲今天好像……”“他就是有点不正常。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小丁说。
第二天老丁一直躺在床上睡懒觉,女人拿着药罐在他的床边呆了一会儿,看他的脸色不好看,没敢声响就出去了,晚上女人又端来汤药,老丁脸朝着墙,头顶上几根稀疏的头发杂乱地粘在一起,女人伸出手,用手指头轻轻梳理他的头发。儿子走进来,他碰了一下女人的衣角,说,你出来一下。女人看了眼小丁,迟疑了一下,跟了出去。女人出去以后,儿子又走了进来,儿子说,爸,昨晚还开心吧?今晚咱们再跑远一点,半升洞怎么样?那儿离这里有十多里吧,清静,又有海景。我不累,你养了我这么多年,背我走了多少路,我背你走这么一两回,应该。爸,怎么样,去不去?这回,我要跑得像野牛一样快,拖拉机算什么,火车也让它赶不上。
老丁用被子蒙上了头,儿子接着说,爸,你过去也是个爽气人,现在怎么也前怕虎后怕狼了,出去走一趟又不会死,要死也是我死,等我跑死了,你把我装一个小箱子就行了,每年清明来看看我,不要忘了给我带两条蚕来,我确实很喜欢蚕,这几天我简直被它迷住了。
老丁在被子里扭了扭身,儿子淡淡地笑了笑,接着又说道,死又算得了什么呢?比如说我吧,我背着你,你一百多斤吧,我背着你跑一千米,那时候精力充沛,什么感觉也没有,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开始有点喘气,喘喘气算得了什么。我跑啊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喘气的声响越来越大,你看到我的鼻孔成了两管排气管,突突突地喷着烟,我跑啊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的后背渗出汗来,起先是芝麻大小的小细珠,接下来黄豆般大滴大滴的汗水就冒出来,我的喉咙咸丝丝的,有什么东西卡在那儿,什么东西呢,是痰,我吐口痰,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这时候我想了,我跑不动了,可我父亲还在背上呢,父亲想要去散散心,做儿子的能不满足他吗?
我跑啊跑,接着跑,我又跑了一千米,我的嘴巴里很难受,我哇地一声吐出来,吐出的东西黄黄的,那是什么东西?胆汁,是胆汁。胆汁长长地挂在我的嘴边,我跑啊跑,接着跑,我背上已不是父亲了,那是一座山。你看过猪八戒背媳妇吗,小媳妇拿一座山放在猪八戒的背上,猪八戒背着山跑啊跑,越跑越重,猪八戒想,这个女人太可爱了,忍忍吧,他背着山过了一条又一条河,最后猪八戒终于忍不住了,他想,女人要多少,这个女人真值得我玩命吗?他把背上的女人扔了,可我不是猪八戒,背上也不是女人,那是我爹呀。我在想,父亲养我这么大,真要死在路上,那也应该的。我跑啊跑,接着跑,我看见了半升洞蓝幽幽的洞口,父亲在上面夹了夹腿,父亲说,快马加鞭,儿子。我喘了喘气,又跑啊跑,接着跑,我的胸闷极了,我拍拍自己的胸,那儿一点声音也没有,我问父亲,我的心脏好像不跳了,父亲说,你早就死了,我在前面岳泉公墓给你买好了一个穴位,你进去吧……
老丁忽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像一枚箭似的窜进厨房,小丁听见厨房门惊天动地地响了一声,锁上了。
夜里许先生家的老花猫一直叫个不停,许先生从床上爬起来,蹩到弄堂的墙角根小便,老丁家的院门“吱”地打开了,一个黑影在门口一晃,许先生看不清黑影的面孔,却看见他还提着大包小包,许先生蹲下身子,从地上摸了块砖头,拿在手上,当那个黑影从他身边一瘸一拐地趟过时,许先生大喝一声:“谁?”那个黑影唬得跳了起来,跳了几步以后,那个黑影问道:“是许先生吧?我是老丁。”“老丁?你半夜三更的干什么?吓人啊?”老丁走到许先生面前,附在他的耳朵轻轻地说:“许先生啊,我在家里呆不下去了,明天你对他们说,我出差了,三个月不回来,不,三年不回来。”他用手指指自家的大门,支着拐杖颤巍巍地站着。许先生说:“老丁啊,有什么事不好谦让的,都是家里人嘛。”老丁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许先生在老丁走出弄堂时忽然想起该问他上哪去,他张了张嘴,看见老丁已走远了,屋里的老婆叽哩咕噜地在骂了,许先生关上门,在床上叹息几声,便也睡了。
1999/6/27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