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之还在睡。
要到招娣伸手推推她,一下又一下,低声且气急道:“敏之你还睡,有人外找。”
全班人都看过来。
明丽少女睁不开眼睛,“唔”了声,道:“谁?”书本哗啦啦掉在地上,她也忘了拾。
她忙起身道:“到!”完全是一副状况外的样子,招娣都笑呛了气。敏之就是这点可爱,一睡起来,反应总是迟钝。
敏之见教导处长含着一丝诧异的笑,看牢她目不转睛,“你爸爸找你来。”
第4章(2)
谁、谁找她?敏之疑似听错。要到她自己见到了那男子,才知道,教导处长何以断定,是她父亲找她来。
一模一样的面目五官,连气质都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父女面对面坐着,旁人瞧都瞧不过来,咦,遗传的力量真是厉害啊。
“有匪君子,温润如玉,如琢如磨,如砌如搓……”
这句话形容那男子再贴切不过了。只觉得他一身儒雅,没有在书房里磨上十年是不行的。穿着白衬衫黑西裤,再平常不过的装束了,叫他穿出高贵清华来。整张脸,眉目柔和,嘴角挂一丝笑,牙齿是白的。
敏之要到此刻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像父亲比较多,是他遗传给她这副好皮相。
她还缓不过神来,直眉毛直眼睛地瞪着那人瞧。
在一刹那间,敏之理解了母亲。若干年前,换做是她,要离开这谪仙一般的人儿,她也会看到谁,迁怒到谁。
“之之,别这样看爸爸,之之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口口声声,一声之之,一声之之,仿佛之间从未分离过。
男人目光像一双温暖大手,抚摸着敏之。
敏之涵养真是好,由得他看,由得他口称“之之”,她沉默着。眼睛对牢墙壁上的名人名言看,再也没有看他。
再也没有比这更叫敏之好笑的了,再也没比这更叫敏之心酸不已了,她居然不知道她父亲叫什么,姓什么。她居然不知道。
十几年后的某一天,这人突然间就冒了出来。敏之今天算是领教到人性脸皮之厚足可纳鞋底。
“之之,跟我回家,好吗?”温文尔雅的男人,温软腔语,叫人听了,好一个慈父。
敏之没有表情,倒是很平静,目光且对着这人,细细瞧什么,室内一阵沉寂。
只听得窗外蝉一声一声叫,知了,知了。
“让我细猜猜,咦,可是你家里现下儿女通通出了什么车祸什么绝症,你一无所出,而且无法生育,正在苦于无人传宗接代时,忽然一拍脑袋,啊,不是还有一个前妻吗,前妻不是生了个女孩吗,于是手忙脚乱的,开始顺藤摸瓜起来,找啊找,找到这里,逮着我就说,之之,跟我回家,好吗……怎么不好,又怎么好意思?咦,你姓什么,我姓什么……”她缓缓道,用从未有过的犀利言辞。
像是一巴掌,那人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
他都不知道,要回答她什么。
“我姓郁,你姓我的郁。我是你父亲。”
他怎么敢说出这句话?他不敢说出这句话,人都是要脸皮的。
要到这个时候,郁某人才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他面前这明丽少女。
他自己都汗颜,之前怎么会以为,满心以为,女儿必定感激涕零,语不成声地扑过去,喊他爸爸,他随口道,跟我回家,她一定跟他回家。
他忘了,是他先不要她的。
这刹他只是奢望,奢望她能够不怨恨。
连他自己都知道,这只是奢望。
怎么能够不怨恨,怎么能够?
比怨恨更叫郁满堂心寒的是,这少女完全没有一丝感情,对他们一族,完全没有一丝感情。
恨也是需要力气的。
她连恨也不屑。
至大胸襟,她已经轻轻放过,看他的目光,像是路人甲乙。
要到此刻,郁满堂才知道,什么叫“报应”。
像不像一出电视剧,真真叫她说对了,他膝下一儿一女死于一场车祸,他目前无法生育。要他自己找她来。
“没错,之之你说得没有错。”像是耗尽所有力气,郁满堂双手掩面,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要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人不能做错事,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之之你说还有挽回的希望吗,你愿不愿意……”
这“愿不愿意”什么,他不说,她也知道。
她可愿意随他回去?
敏之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已经无话可说,这一瞬间,她只想仰头大笑,要有这一天,要有这一天,要他来低头,要他来低头,自己找过来,请求她回去。
她忍不住回过头去,长发遮住面颜。可是为什么,见他捧面,无端端地,她泪盈于睫。
血亲,这便是血亲吗?
下课铃声这时铃铃作响,敏之原本要说什么,一下子给打乱了,只听得窗外人声嘈杂,像一锅煮沸的水突突响。教导处长在走廊上,背着手,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
这不是说话的时候。
敏之温和轻轻道:“您请回去,我还有笔记没补上。失陪了。”
她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郁满堂还在震荡中缓不过神来,她的这一声“您”,叫他眼泪淌了下来。
真的是用“淌”的,像两条小河。
此刻这情境,她还知道用尊称,这么好的教养,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淑娴是怎么教育的。他错过太多太多与她相处的时光,她的幼年、少年。
那么,她的未来,他会不会再错过呢?
……
后来,他托敏之母亲去劝说敏之,那王淑娴竟呆了呆,半天才回他一句话:“我跟你有什么两样,都没有脸面去见之之。我都没有替她付过学费。”
做父亲的这才知道,这极好教养的少女,这些年来,一直寄居在别人家。她的好教养,通通跟他们没关系。
前夫与前妻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王淑娴才缓缓道:“我要怎么劝说之之,你随你父亲回去,他需要你……要这样说吗?我怎么敢说出来,阿堂你可是对之之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吗?小时候,你抱过她,亲过她吗……她小时候,我都没有抱过她,亲过她,我自己都汗颜,我对她,我对之之,当时说了些什么话,那也叫人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