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孩的歌唱让我很受感动,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炒黑豆,分给他们吃。他们伸
出小手。小手上生着细细的黄毛。我在每个小手里放上五颗黑豆。他们都是明眸
皓齿,长相喜人。于是就响起一墙头咯嘣咯嘣嚼豆子的声音,月光中也弥漫开焦
豆的香气。我看到爹与牛正在打谷场上c练,周遭墙上又来了数不清的小红孩,
我按按口袋,担心他们都来要黑豆吃怎么办。爹穿着紧身的衣裳,两个肩膀上缀
着两片荷悠忽忽,似乎生活在现实,又恍惚进入了美妙的幻景。他感到自己的双脚
分权成了四蹄,p股后生出了尾巴,胸脯之上与纸毛驴的头颈融为一体,就像希
腊神话中那些半人半马的神,于是他也就体会到了做一匹驴的快乐和痛苦。“文
革”期间的集市,并没有多少商品交易,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大都是来看热
闹的。已经是初冬时节,人们多半穿上了棉袄,也有一些年轻人为了俏丽穿着单
衣。人们的胳膊上都套着一个红色的袖标。穿着黄色或是蓝色的军便装单衣的年
轻人,胳膊上套上红色袖标显得格外神气,是增色添彩,但那些穿着黑色的、油
垢发亮的破棉袄的老人,胳膊上套上标就显得不伦不类。一个卖j的老太太,
倒提着一只j,站在供销社门口,胳膊上也戴着一个标。有人问她:大娘,
您也人了红卫兵她噘噘嘴,说:闹红嘛,哪能不入——您老是哪一派的是
“井冈山”的,还是“金猴奋起”的——去你娘的,别对我说这些没用的,要
买j就买,不买滚你娘的蛋!
宣传车开过来了,是辆从朝鲜战场上淘汰下来的苏制嘎斯51大卡车,久经风
吹雨打日晒,原先草绿色的油漆已经黯淡,车头顶盖焊上一个铁架子,铁架子上
捆扎着四个大功率的高音喇叭,车后厢里固定着一台汽油发电机,车厢两边站着
两排穿着仿制军装的红卫兵,都是一只手把着车厢边缘,一只手攥着《毛主席语
录》。他们的脸通红,也许是冻的,也许是被革命的激情所燃烧。其中一个女的,
眼睛有些斜视,嘴角上翘,充满笑意。大喇叭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使一个年轻
的农妇受惊流产,使一头猪受惊头撞土墙而昏厥,还使许多只正在草窝里产卵的
母j惊飞起来,还使许多狗狂吠不止,累哑了喉咙。先是放《东方红》,然后停
止。听到了发电机的轰鸣和喇叭里发出的尖厉声响,然后便有一个清脆的女声响
起。这时我攀上了一棵老树,看到了在车厢正中,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桌上放着一台机器和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麦克风,椅子上端正坐着一个头扎小辫
的姑娘,还有一个留着分头的青年。姑娘我不认识,那男青年是到我们村搞过
“四清”运动的“大叫驴”小常!后来我才知道,小常已经分配到县剧团,并造
反当了“金猴奋起”的司令员。我在树上大声喊叫着:小常!小常!大叫驴!但
我的声音被喇叭里的高音淹没了。
那个姑娘对着麦克风喊叫,喇叭把她的声音扩大得震耳欲聋,整个高密东北
乡都听到了这样的话:走资派陈光第,这个混进党内的驴贩子,反对大跃进,反
对三面红旗,与高密东北乡顽固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单干户蓝脸结拜兄弟,充当
单干户的保护伞。陈光第不但思想反动,而且道德败坏,多次与一头母驴通j,
致使那头母驴怀孕,生下了一个人头驴身的怪胎!
好啊!人群中爆发了一阵欢呼。车上的红卫兵在“大叫驴”的率领下喊起了
口号:打倒驴头县长陈光第!——打倒驴头县长陈光第!!——打倒j驴犯陈光
第!——打倒j驴犯陈光第!!“大叫驴”的嗓门,经过高音喇叭的放大,成了
声音的灾难,一群正在高空中飞翔的大雁,像石头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大雁
r味清香,营养丰富,是难得的佳肴,在人民普遍营养不良的年代,太上掉下大
雁,看似福从天降,实是祸事降临。集上的人疯了,拥拥挤挤,尖声嘶叫着,比
一群饿疯了的狗还可怕。最先抢到大雁的人,心中大概会狂喜,但他手中的大雁
随即被无数只手扯住。雁毛脱落,绒毛飞起,雁翅被撕裂了,雁腿落到一个人手
里,雁头连着一段脖子被一个人撕去,并被高高举到头顶,滴沥着鲜血。评多人
按着前边人的肩膀和头顶,像猎犬一样往上蹿跳着。有的人被踩倒了,有的人被
挤扁了,有的人的肚子被踩破了,有的人尖声哭叫着,娘啊,娘啊……哎哟,救
命啊……集市上的人浓缩成几十个黑压压的团体,翻滚不止,叫苦连天,与喇叭
的啸叫混杂在一起,哎哟我的头啊……这场混乱,变成了混战,变成了武斗。事
后统计,被踩死的人有十七名,被挤伤的人不计其数。
有的死者被亲属们抬走,有的拖到屠宰组门前等待认领,有的伤者被亲属们
送到医院或是送回家中,有的自己往路边爬,有的一瘸一拐地往自己要去的地方
走,有的趴在地上大声哭泣。这是高密东北乡在“文化大革命”中第一次死人,
后来虽有真正的、计划周密的武斗,砖头瓦片满天飞,刀枪g棒一齐舞,但伤亡
人数都没有这次多。
我在大树上,非常安全。我在大树上,居高临下,目睹了事件的全部过程,
看清楚了每一个细节。我看到那些大雁是如何坠落下来又怎样被人们野蛮分解。
我看到在这个事件过程中那些贪婪的、疯狂的、惊愕的、痛苦的、狰狞的表情,
我听到了那些嘈杂的、凄厉的、狂喜的声音,我嗅到了那些血腥的、酸臭的气味,
我感受到了寒冷的气流和灼热的气浪,我联想到了传说中的战争。尽管“文革”
后编写的县志把雁从天落解释为大雁得了禽流感,但我始终不渝地认为大雁是被
高音喇叭强烈而尖锐的声音震下来的。
s乱平息之后,游街继续进行。经历了这场突发事件的人们,行为拘谨了一
些,原先万头攒动的集市上闪开了一条灰白的道路,道路上有一摊摊的血迹和踩
得稀烂的雁尸。风过处,腥气洋溢,雁羽翻滚。那个卖j的老妇人,用标擦
拭着鼻涕眼泪在街上蹒跚、哭叫:我的j啊,我的j……你们这些遭枪子儿的强
盗,还我的j啊……
嘎斯51大卡车停在牲口市和木头市交界处,那些红卫兵多数下了车,神情倦
怠地坐在一堆散发着松脂香气的木头上。公社食堂里那个脸上有麻子的炊事员宋
师傅,挑着两桶绿豆汤前来慰问县城里来的红卫兵小将,桶里冒着热气,绿豆汤
的香味儿四溢。
宋麻子把一碗汤捧到汽车前,高举过头顶,请车上的司令“大叫驴”和那个
担任播音员的女红卫兵喝。司令不理睬他,对着话筒,怒气冲冲地喊:把牛鬼蛇
神押上来!
于是,以驴县长陈光第为首的牛鬼蛇神们,就从公社大院里欢天喜地地冲出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