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新可喜的普通话向台下的观众更主要的是向那十几位移到了舞台两侧就座的官
员宣布:“西门屯小学思想宣传队文艺演出现在开始!”此时电流已经开
始供应,高音喇叭里不时传出锥子般的尖叫,尖叫声直上天空,似乎要刺死空中
飞行的小鸟。为了今天的演出,金美丽老师剪去了长辫子,梳了一个当时颇为流
行的“柯湘”头,更显得英姿飒爽,精干漂亮。我看到舞台两侧那些官员们,都
把目光投向金美丽。有的注视金美丽的头,有的注视金美丽的腰,银河公社第一
书记程正南的目光一直盯在金美丽的p股上,十年之后,经过千辛万苦,金美丽
终于成了时任县政法委书记的程正南的妻子,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六岁,在当时颇
遭非议。但放在现在,谁还会去非议。
金老师报完幕就退到舞台两侧,那里放着一把为她预备的椅子,椅子上放着
一架漂亮的手风琴,琴键上的珐琅质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椅子旁边,直立着
马良才。马良才手握一支竹笛,脸上表情十分庄严。金老师将手风琴套上肩头,
安坐入位,手风琴拉开,放出美妙音乐,与此同时,马良才的笛子也奏出了清脆
欢快、穿云裂石般的美妙声音。一个小过门奏罢,一群革命的小胖猪,迈动着肥
胖的小短腿,胸前都戴着绣着黄色“忠”字的红布兜兜,连滚带爬地蹿上了舞台。
这些都是小公猪,又傻又憨,吱哇乱叫,缺少思想,不够深刻,需要一个领袖人
物率领,这时,那个名叫“红红”的小母猪穿着小红鞋翻着筋斗上了台。这孩子
的妈是一个富有艺术细胞的青岛知青,基因很好,学啥像啥学啥会啥。她的上台
引起了一片掌声而那群小公猪的上场只引起一阵怪笑。我看着这群小猪心中无比
欢喜,古往今来,还从来没有一头猪登上过人类的舞台,这是历史性的突破,是
我们猪的光荣和骄傲。为此,我在杏树上举起一只前爪,遥遥地向编导了这舞蹈
的金美丽老师致以革命的敬礼!我也要向马良才致以敬礼,他的横笛,吹得的确
不错。我还要向小猪红红的妈妈致以敬礼,这女子能与农民结婚并繁殖出了优良
的后代值得尊敬,她把自己身上的舞蹈基因遗传给女儿值得尊敬,她站在舞台后
边为女儿们帮腔伴唱更值得尊敬。她是雄浑圆润的女中音——莫言那小子后来在
一篇小说里写她是女低音,遭到了许多懂音乐人的嘲笑——她的声音出喉,在空
中飞舞,犹如一条沉甸甸的彩绸——我们是革命的红小猪,从高密来到—
—这样的歌词用今天的眼光看显然是不妥的,但在当时却是十分正常的。我们西
门屯小学这个节目是参加过全县会演的,而且是得到了最佳表演奖的;我们这群
小猪演员是受到过昌潍地区最高领导陆书记接见的,陆书记抱着小猪红红的照片
是在省报上刊登过的。这是历史,而历史是不容篡改的——那小母猪在舞台上倒
立着行走,两只穿着小红鞋的脚高高地举着,并且不断地打着拍子。所有的人,
都热烈地鼓掌,台上台下一片欢腾……
演出胜利结束,接下来是参观。孩子们表演结束,下边轮到老子表演了。自
从转生为猪以来,平心而论,金龙对我不薄,即便没有多年前曾为父子的特殊关
系,我也要好好表现,逗领导开心,为金龙增光。
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感到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响。十几年后我约着
县城里一群狗兄弟、狗姐妹们在天花广场举行盛大月光party,喝了四川的五粮
y、贵州的茅台、法国的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才猛然明白,当年在大养其猪
现场会那天,我头痛眼花耳鸣的原因。原来不是我酒量不海,而是那种劣质薯干
白酒惹的祸!当然,我也必须承认,那时的人虽然已经很不讲道德,但还没有坏
到用工业酒精勾兑白酒害人的程度。正像后来我转世为狗时那位在市政府宾馆看
门、见多识广、出口成章的朋友德国黑盖狼狗所总结的那样:五十年代的人是比
较纯洁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热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当胆怯的,八十年代
的人是察言观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极其邪恶的。请原谅我总是急于把后来发生
的事情提前来讲,这是莫言那小子的惯用伎俩,而我不慎受到了他的影响。
莫言自知犯了严重错误,老老实实地站在机房里,等待着金龙前来惩罚。看
机器的焦二睡醒后回来,看到莫言站在那里,开口便骂:“狗小子,你站在这里
干什么想搞破坏吗”“是金龙大哥让我站在这里的!”莫言理直气壮地说。
“什么金龙大哥,他还不如我裤裆里的j巴!”焦二狂傲地说着。“那好,”莫
言道,“我这就去告诉金龙。”“你给我回来!”焦二伸手揪住莫言的衣领,把
他拽了回来,在这个过程中,莫言破棉袄上那三颗纽扣不翼而飞,棉袄敞开,露
出了瓦罐般的肚皮。“你要敢跟他说,我就要了你的命!”焦二攥起拳头,在莫
言面前晃动着。“要我不说,除非要了我的命!‘,莫言毫不示弱地说。
去他们的吧,焦二莫言,都是我们西门屯的下等货色,让他们两个在机器房
闹去吧。现在,浩浩荡荡的参观队伍,在金龙的引领下,已经来在了我的猪舍前
面。根本不用金龙开口介绍,参观者就乐了。他们见惯了卧在地上的猪,但绝没
见过趴在树权上的猪;他们见多了写在墙壁上的红色标语,但绝对没见过写在猪
肚皮上的红色标语。县、社干部们哈哈大笑,后边那些生产大队的干部们跟着傻
笑。穿旧军装的生产指挥部负责人目光盯着我,嘴巴却在问金龙:“是它自己爬
到树上去的吗”
“是的,是它自己爬上去的。”
“能不能让它表演一下,”负责人道,“我的意思是说,让它先从树上下来,
然后再让它爬到树上去。”
“虽然有一些难度,但我尽力试一下,”金龙道,“这头猪智力非凡,蹄腿
矫健,但个性倔强,一般情况下都是我行我素,不喜欢听人摆布。”
金龙用树枝轻轻地戳着我的脑袋,用温情的、充满了协商性的腔调对我说:
“猪十六,醒醒,别睡了,下树撒泡n吧!”
明明是要我表演上树绝技给这群官员们看,却说是让我下树撒n,这公然的
谎言让我心中大为不快,当然我也理解金龙的良苦用心。我会让他满意,但不能
俯首帖耳,不能他吩咐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样我就不是一头有个性的猪,而
是一条为取悦主人遍地打滚的哈巴狗。我吧咂了几下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翻了一个白眼,伸了一个懒腰,引来一片笑声和议论:“嘿,这哪里是猪,简直
是个人嘛,它什么都会!”这些傻瓜,以为我听不懂你们的话吗老子懂高密话,
懂沂蒙山话,懂青岛话,老子还从那个幻想着有朝一日出国留洋的青岛知青嘴里
学会了十几句西班牙语呢!我大吼了一句西班牙语,这些笨蛋,都愣了神,然后
便哈哈大笑。我让你们笑,笑死你们,为人民省下小米。不是让我下树撒n吗
撒n用不着下树,站得高,n得远。为了逗一个恶趣,我改变了定点撒n的良好
卫生习惯,就那样舒坦地趴在树上,将那憋了许久的n,时紧时缓、时粗时细地
撒了下来。傻瓜们大笑不止。我瞪圆眼睛,一本正经地说:“笑什么严肃点!
我是一颗s向帝修反反动堡垒的炮弹,炮弹撒n,说明里边的火药受潮,你们还
笑得出来!”这群傻瓜大概是听懂了我的话,一个个笑喷了,一个个笑流了。那
穿旧军装的大干部也一改他的面孔,铁板一样的脸上绽开了星星点点的微笑,好
像撒了一层金黄色的麸皮,他指点着我说:“真是一头好猪,应该授给它一块金
质奖章!”
我虽然一直淡薄名利,但出自高官之口的奉承还是让我得意忘形,我想向那
头在舞台上表演倒立的小猪红红学习,就在这颤颤悠悠的杏树枝上,拿一个大顶,
动作高难,但一旦完成,必将轰动。我用两只前爪,牢牢地把住杏树杈子,两条
后腿支起,p股往高里翘,头往下低,夹在两根树杈之问。力量不够,早晨吃得
太多,肚腹沉重。我用力按压树权,使它动起来,颤起来,想借它的力气,完成
这个高难动作。好,起!我看到了大地,两条前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全身的血
都涌到了脑袋上,眼珠子痛疼,仿佛要从眼眶中进出来,坚持,坚持十秒钟就是
胜利。我听到了一片掌声,我知道成功了。很不幸,我左边的前爪一滑,身体失
去了平衡,眼前一黑,感觉到脑袋撞在硬物上并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我就昏了过
去。
他乃乃的,都是劣质白酒惹的祸!
第二十六章刁小三因妒拆猪舍蓝金龙巧计度严冬
1972年的冬天,对于杏园猪场的猪来说,是一场真正的生死考验。尽管养猪
现场会后,县里调拨了两万斤饲料粮作为对西门屯大队的奖励,但县里拨下来的
仅仅是个数字,最终还要在公社革委会的督促下,由公社粮管所那个狂喜欢吃老
鼠r的姓金人送外号金耗子的所长具体落实。这位耗子所长把那些在仓库边角积
压多年的霉变薯干和高梁以次充好发往我们的猪场,数量上也大打了折扣。这批
霉烂粮食中掺杂的老鼠屎足有一吨,使我们杏园猪场整整一个冬天都笼罩在一股
奇特的臊臭之下。是的,在养猪现场会前后,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过了一段地主
资产阶级般的腐朽生活。但现场会开完不到一个月,大队里的粮库就频频告急,
天气也日渐寒冷,看起来很浪漫的白雪带来了彻骨的寒冷,我们陷入了饥寒交迫
之中。
那年冬天的雪,大得有点邪乎,这不是我故意渲染,而是真实存在。县气象
局有记录,县志上有记载,莫言的小说《养猪记》里也曾提及。
莫言从小就喜欢妖言惑众,他写到小说里的那些话,更是真真假假,不可不
信又不可全信。《养猪记》里所写,时问、地点都是对的,雪景的描写也是对的,
但猪的头数和来路却有所篡改。明明是来自沂蒙山,他却改成了五莲山;明明是
一千零五十七头,他却改成九百余头;但这都是细枝末节,对一个写小说的人写
到小说里的话,我们没有必要去跟他较真。
尽管我对那群沂蒙山猪从心底里透着蔑视,与它们同类,是我的耻辱,但我
毕竟与它们同了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沂蒙山猪接二连三地死亡,使杏
园猪场笼罩着沉重的悲剧气氛。为了保存体力,减少热量挥发,在那些日子里,
我减少了夜间巡游的次数。我用蹄爪将那些因为使用日久而破碎了的树闲地说,“阁下,如果你想吃,那么,请吧!”
刁小三眼睛放出绿光,牙齿咬得咯咯响,它说:“猪十六,古人日:出水才
看两腿泥!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阳光轮着转,
不会永远照着你的窝!”说完了这些话,它狰狞的脸便从墙头上蓦地消失。我听
到它在隔壁焦躁地转圈子,并不时地用脑袋撞铁门子,用爪子搔墙壁。后来,我
听到隔壁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声音,猜了许久,我才明白:这小子,一半是为了取
暖,一半是为了发泄,竟然立起来,用嘴巴,撕扯着舍顶上的高粱秸秆,连我的
猪舍顶部,都受到了牵连。
我前爪扶着墙探过头去,对它的破坏行为表示抗议:“刁小三,不许你这样
搞!”
它咬住一根高粱秸,用力地拽着,拽下来后,用獠牙截成片断。“乃乃的,”
它说,“乃乃的,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世道不公,小鬼拆庙!”它直立起来,
叼住一根高梁秸秆,借着身体下落的重力,猛地往下一掩,猪舍顶部,顿时出现
一个窟窿,一片红瓦,落在地上,跌成碎片,成团的雪,纷纷落下,落在它的头
上,它晃动着头颅,眼睛里的绿色凶光碰到墙上,如同玻璃的碎片。这小子,显
然是疯了。这小子的破坏活动还在继续,我仰脸看着自己的舍顶,心急如焚,团
团旋转,有心想跳过墙去制止它的破坏行为,但与这样一头疯猪搏斗,结果必定
是两败俱伤,情急之中,我尖声嚎叫,发出的声音,竟然与防空警报相似。学唱
革命歌曲,拿捏着嗓子摹仿,但总是似是而非,情急之下的嚎叫,竟然真了防
空警报。那还是我幼年时的记忆,为了防止来自帝修反的突然袭击,在全县范围
内举行过防空演习。遍布全县每个村庄、机关的高音喇叭里,先是放出低沉轰鸣
之声。这就是敌人的重型轰炸机在高空飞行时的声音,一个奶声奶气的播音员说
——接着响起尖厉的扎人耳膜的呼啸——这是敌人的飞机开始俯冲——接着响起
了鬼哭狼嚎之声——请全县革命干部、贫下中农仔细辨听,这就是国际通用的防
空警报,一旦听到这种声音,大家要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躲到防空d里,如无
防空d可躲,就双手抱头就地卧倒——我像一个学戏多年终于找准了调门的票友
一样,沉浸在愉悦之中。我转着圈嗥叫着。为了使警报声传送到更远的地方,我
猛地蹿上了杏树枝权,树上的积雪如同面粉,如同棉絮,细密地或者稀疏地、松
软地或者沉重地落在地上。雪中的杏树细枝呈现紫红的颜色,光滑硬脆,仿佛传
说中的海底珊瑚。我攀援着树权上升,到了杏树的顶端,我已经将杏园猪场的情
景以及整个村庄的情景纳入眼底。我看到炊烟袅袅,我看到千树万树犹如巨大的
馒头,我看到众多的人从被积雪压得仿佛随时都要坍塌的小屋里跑出来。雪是白
的,人是黑的。雪深没膝,人走得艰难,一个个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