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叶却意犹未尽,斗志正高。他把车停在厂部办公楼前,跳下车,对车厢上的徐长卿说:“老徐,去拿锣鼓去。”
徐长卿他们一听便明白了,也不下车,直接从卡车车厢上搭上办公楼的二楼走廊栏干,翻身就跳了上去。
东进上海
徐长卿和仇封建翻上办公楼二楼走廊,到文宣室去抬了锣鼓铜钹出来,传给楼下的刘卫星和师哥舒,那两个接过来就放在卡车车厢上又打又敲起来,一旁车下的人高兴得手舞足蹈,像过春节一样。
老叶从楼梯上到二楼,在文宣室里一通翻找,找出两条红布做的横幅,还是以前用过的,上头用大头针别了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棱形方纸。老叶三把两把扯了,铺到走廊的地上,回头喊一句:“老徐,铺纸,倒墨汁!”
文宣室里有的是墨汁和纸,桌上还堆着扎了一半的纸花,人却没了,看来也是到外头听报告去了。徐长卿和仇封建马上找来裁好的合适大小的白纸,铺在桌子上,又往一只搪瓷盆里倒了大半瓶墨汁,递给老叶一支拳头粗的斗笔。
徐长卿问:“老叶,想写点什么?”这个时候写什么才能抒发心事的激动呢?
老叶蘸饱了墨汁,相了相纸,提笔下落,飞毫走纸,笔意连贯,毫不拖坠,显见得是胸中成竹已久。徐长卿看他的字,却是钱南园的书法,一个个字笔墨凝重,力道沉郁,写的正是他刚才喊的口号:“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他写一个字,徐长卿换一张纸,仇封建拿到走廊上去用大头针别在红布上。十个字写完,横幅别好,徐长卿和仇封建一人拎一头,问老叶:“挂在哪里?”
老叶埋头还在写另一幅字,回答说:“挂楼顶上去。”
“不如挂在厂门口的主干道上方,一进来就看得见。”徐长卿建议。
“没地方搭手,要梯子。”老叶熟悉厂门口的地形,头也不抬地回答。
仇封建趴在栏干上看了看,“可以的,一边挂在树上。”
老叶说:“树不大,当心摔下来。”
徐长卿哈哈一笑说:“有老仇在,怕什么爬树啊。走,我们挂去。”两人拖了横幅就下楼。
楼下的职工正闹得锣鼓喧天,有人已经把往年过国庆时的一捆彩旗搬了出来,拿在手上挥舞,像京剧里的武打戏跑龙套的那样,把个旗子耍得呼呼生风。
文革十年,别的娱乐没有,就看革命样板戏了,把所有人都教育成了半调子的京剧票友,能唱的会唱“甘洒热血写春秋”,能舞的会耍旗翻跟斗。其中又以耍旗的最威风。旗子翻卷如波浪,可以带着翻跟斗的龙套连翻十几个空心跟斗,端的是赏心悦目。
这十年,职工别的本事没学会,文艺细胞大大的活跃,文艺苗子从来不会埋没。这样的场景,后来被拍进了《霸王别姬》里,一个身穿草绿军装的龙套在长街上抡圆了手臂摇旗,后头跟着穿了戏服的霸王和虞姬,被押着走得东倒西歪。再后面,是旌旗十里的壮观场面。
那真个是:红旗招展如腾云,五洲四海风雷动。
当时这样的胜景所在多有,这厂子里能人不少,一片彩旗招展,才现得出人们的心潮澎湃如浪,壮志满腔难抒。
别的职工围着卡车欢欣鼓舞,拿了彩旗插满了一条路。徐长卿和仇封建拉着横幅下了楼,也没人注意他们。到了厂门口,两人一个爬树一个上楼,把横幅上的绳子拉直拴紧,老叶在下面指挥,这边高点那边矮点,这边放点那边收点,务必要让横幅挂在路的中间。
挂完了一条,老叶又让他们挂一条,这一条写的时候徐长卿没看见,这时边扯布边歪着头看,一只脚勾在楼房的栏干上,半个身子悬在了外边。
老叶喊:“当心点,别摔下来。”
徐长卿还在伸长了脖子看,问:“那你写啥了?”
老叶嘿嘿一笑,“你下来不就看见了?”
他们在这里挂着标语,卡车上的刘卫星一转头看见了,用鼓捶朝这边一指,说:“看那边!”
人群一齐看向厂门口。两条鲜红的横幅拉得直直的,上头是十个浓墨圆大的黑字。那字就是所有三线厂职工的心声。
“打倒四人帮,我们得解放”。
随着第二条横幅扯平,下面的人大声念出来:“东进上海!”
徐长卿在栏干上大叫,也喊一句“东进上海”!还有什么话比这一句更能确切地表达他们的迫切愿望呢?
人群喊起来:“东进上海!”有人喊着喊着,就开始哭了起来。
徐长卿和仇封建跳下楼和树,抬头往上一看,正是钱南圆体的“东进上海”四个字。
老叶哈哈狂笑,指点文字说:“看到没有?这才是真理!”
徐长卿和仇封建一边一个站他旁边,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叶,了不起!”
朱紫容挤过人群站到老叶身边,看一眼标语,又转头满脸崇拜看一眼老叶。老叶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和所有的职工一起看着“东进上海”的横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