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看(1)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得嗡嗡有声,窗外的灰砖楼、白杨树和自行车棚的绿帽子被照得纤毫毕现。我趴在钢琴上睁眼醒来,刚一欠起身,钢琴键盘便杂乱无章地想了一通。昨晚我不知不觉就趴在琴键上睡着了,但却不记得趴倒时听到震耳欲聋的巨大和弦。我活动活动上肢,找出一颗烟点上,环顾房间。
钢琴、桌子、木椅、木床、两个暖壶。除了毛巾和散落在墙角的啤酒瓶子以外,全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产物。木椅上漆着“师范大学教”的字样,木床床头早已被摸得像瓷器一样光滑。就连楼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的产物,对面楼的一角隐约涂着标语:备战备荒为人民。
拉赫玛尼诺夫已经不在屋里,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抽着烟检查地面,总共找出两个烟头,是昨天晚上抽的,其中有一个就在床腿下方。但并不能由此断定我曾经一边抽着烟,一边和拉赫玛尼诺夫谈话。
除了这个烟头之外,再也找不出别人来过的迹象。但也找不出一个朝夕与共一段时间的人离开的迹象。动物般的女孩留下的蜡染画仍挂在墙上,她用过的毛巾、梳子、小镜子等小物件也摆在桌上。
莫名其妙的女孩莫名其妙地失踪,莫名其妙的男人莫名其妙地造访。而且我迷上了那女孩,也一直崇拜着那男人。最近的事情让我千头万绪,头脑发乱。
可现在屋里除了我,没有别人。这么呆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转机,而且昨天睡得太晚,我饿得厉害。
我开门下楼,去找张彻和黑哥。就拉赫玛尼诺夫奇异的出现而言,黑哥也许是惟一有关联的人,因为我确定魔手——假如真有这种东西的话——就存在于他的身上。
不知道昨夜我睡着之后,拉赫马尼诺夫是否拜访了黑哥和张彻。如果去了的话,楼下的两位流氓无产者将报以何种反应?假如话不投机,张彻故技重施地抡起链子锁,照着拉赫玛尼诺夫毛发稀疏的脑袋来上一家伙的话,其场面必然震撼人心,足以写进艺术史。
另外,每次见到黑哥之前,都要做好一个准备,那就是这人可能已经在多种自杀方式中选好了适合自己的一款,付诸实施了。我要做好准备见到挂在门框上舌头吐出半尺长的黑哥、倒在血泊之中翻白眼的黑哥以及酣然入睡但永远无法叫醒的黑哥。
还好,这次我见到的依然是木然坐在床上,盯着二十五瓦电灯泡思索的黑哥。张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摇头晃脑吭吭叽叽地苦练扫弦,坚韧不拔地制造噪音。
我走进屋里,发现墙角多了几塑料袋食物饮料,便打开一个kfc汉堡的包装袋大嚼,同时小口吮着滚烫的巧克力饮料。他们用在酒吧敲诈的成果补充了给养,大概生活还处在正常状态之中。
“昨天你丫够悲情的,夜半钢琴弹了一夜。心情特奔涌吧?”张彻放下吉他,掏出“万宝路”香烟给我一根。
我正吃得摇头叹息,把烟夹到耳朵上:“你也听见了?我弹到什么时候?”
“具体时间我不知道,反正我半夜撒尿的时候听见你弹来着,后来又拉屎,你还跟那儿弹呢。”
看来昨夜我的房里确实传出了钢琴声。我低头吮着巧克力饮料:“我没事儿干,瞎弹呢。”
“自己给自己用背景音乐烘托情绪,特过瘾是吧?用不用我再给你吟两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什么的?”看来他说的还是动物般的女孩失踪的事,可能尚未见过拉赫玛尼诺夫。
但这个问题我更不愿提起:“你丫不要老这种态度行么?再怎么说那也是一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了我担心一下还不行啊?”
“我对面还有仨呢,不也说走就走了么?”张彻笑着指指对门的地下室,自从外来打工的好心姑娘们走后,那间屋子一直空着,“没听说过这句话么,相逢何必曾相识,相识何必长相聚,适用于一切迅速滥交关系。”
“你那不能相提并论。”我说。
10网(2)
“怎么不能?你这种倾向太不对了,劳动人民家的闺女就不是人?”他笑吟吟地抬着杠,打开装食物的塑料袋,把苹果派、土豆泥、油光四射的鸡翅均匀地摆在床上,请黑哥享用。宽不足半米的床转瞬成了kfc和麦当劳的快餐食品展览橱窗。一旦有钱就毫无节制地暴饮暴食,而且可以一次性地吃下数量惊人的食品,让我怀疑他体内长有猴子的嗉囊或牛的多余胃一类的储存器官。
“黑哥昨天睡得可好,他一趟一趟地出来进去?”我盯住黑哥,问道。
“一直在思考电灯泡的妙用,别无他顾。”黑哥面无表情地说。
“又考虑摸电线了?这种死法也没什么创造性,不比吃安眠药更艺术。”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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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哥一本正经地说:“不不,我是考虑把电灯泡嚼碎了再咽下去——通着电嚼碎了。”
“哎哟妈呀。”我作打寒颤状,“我觉得你现在在自杀这个问题上走入了误区——并不是越残忍越合适你。”
张彻一边吃,一边对两大快餐巨头做出评判:“就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麦当劳在种类的丰富性上占优,但kfc对鸡这种食品的加工技术更精益求精。不过kfc存在一个概念上的错误:既然是仅供生成脂肪的垃圾快餐,追求精益求精又有什么用呢?当然麦当劳也有类似的错误:垃圾快餐又何必假惺惺地搞出那么多品种呢?苹果派、吉士汉堡、猪柳蛋汉堡、麦乐鸡、麦香鱼……品种再繁多不也就是仅求一饱别无目的么。经营理念上就有问题,怪不得老招人骂呢。”
按照他的逻辑,索性做出填鸭用的饲料棒,往排着队的顾客喉咙里塞进去,那才是快餐的真谛。此举一旦实行,势必受到依赖于廉价密集型劳动力的跨国公司的欢迎。
我趁他不弹琴的功夫,打开只有一个音箱的音响,播放甲壳虫的《yousaygoodbye;isayhello》。当我说你好的时候,她却悄然离去,连“再见”也没说一句。
还没听完,黑哥说:“我要尿尿。”他走到门口时回头往我这儿看了一眼。
我会意,跟着走出去,对张彻说:“我去看着黑哥,别让他真死了。”
“只要他没带电灯泡,就不用担心。”张彻吃得正酣,头也不抬,“他现在的兴趣集中在那玩意儿上。”
我走出地下室,黑哥正在暗无天日的走廊里等着我。
“昨天晚上,有什么人找你么?”他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