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太太的眼神从晟睿左脸的伤疤上收回来,亦是张口无语。
“麦嫣。我叫麦嫣。”
“麦小姐。”她眨了眨眼:“我姓廖,不用喊我赵太太。”
孩子们对各自母亲的局促不安毫不知情,两只脑袋凑在一起悉悉索索说着什么。外头进来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子,双手递给赵太太一张银行卡:“夫人,老板给您补办了一张。额度是从前的两倍。”
赵太太从容接过,顺手摸了摸自己儿子的脑袋,让他带朋友到二楼的游乐室去玩。晟睿看向妈妈,妈妈出乎意料的点了点头。
两个男孩子欢呼着冲向电梯,在电梯的台阶上勾肩搭背,嬉笑打闹。
……
麦嫣没有预想过她们是这样见的面。在一个女人经常光顾,而她却半年也不进一次的场所。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有着出类拔萃的容颜,富贵而灵秀,娇艳动人,仿若一朵开得最灿的月季,每一个花瓣饱满水润,粉粉嫩嫩,透出诱人的香。
这种微微甜的香,在他拥着她的时候,曾随着空中的气流,进入她的肺腔。
她骨骼纤细,无名指上佩戴一枚镶嵌着碎钻的简洁铂金戒指。搅着咖啡的柔软手指,从未沾惹上一点世俗家务的痕迹,宣告着一个女子是如何生在富贵家庭,至小到大集千万宠爱于一身,成年后从一座宫殿迁入另一座宫殿,换另一拨人来疼爱她。
麦嫣的余光扫了扫自己安放在桌下的手,皮肤上每一道纹,都如同树的年轮,深刻直白地记录了岁月的历程。那些少女时期纤纤玉指间的欢笑,渐渐都被日后的颠沛流离的艰辛所掩埋。
“这里的咖啡很有名,请的是香港师傅。我是香港人,平时逛街买东西,累了喜欢过来喝一杯。”她抬了抬下巴:“不过味道有点苦,不知道这种苦,你受不受得了。”
麦嫣轻轻抿了一口,浅浅的笑:“不苦。”
这点苦,算什么。
“麦小姐是画家哦。久闻大名啦。”她坦然地笑,笑的时候像个还在读书的女学生。
“卖画为生而已。”
她对她浅淡的回答不以为然:“我以前学琴的老师有次跟我说,艺术家都是天使,因为可以感知得到普通人感知不到的东西。他是个很有名的钢琴家。”她耸耸肩:“我那时候觉得他是在变相自夸。收的学费又很贵,学了半年,就说手指疼不学了。”
她摆摆头,为自己年幼的娇气无奈。
麦嫣低头笑。
“以前我也不算得很爱画画,但是相比学习音乐,画画总是要安静一点。后来……慢慢地……就习惯了。涂涂抹抹,能混口饭吃,想来也很不错。”
“真好。”对面的人饮了一口:“艺术创作是个袒露内心情绪的渠道,普通人缺少这个路径,快乐和悲伤也只能在肚子里捂得发霉。”
麦嫣摩挲着碟子的边:“不痛不疼就好,哪来这么多的快乐悲伤。”
“对啊……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好好活着就很好,没必要瞎折腾。”她眼望窗外,语气淡泊。
麦嫣心颤,抬眼看她。她远比她想象的要智慧通透,对人世有着深刻犀利的感悟。这种绵里藏针的深刻,一直提点着麦嫣,从聊天开始到结束。麦嫣咽下最后一口苦咖啡,忽然顿悟——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囚笼里,四周高墙,一片巴掌的天。她在囚笼里发蔫,枯萎。最可悲的是,这所牢笼的铸造者,并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拿不起,放不下。终究是她自己困住了自己,荒废了生命。
男孩子的欢声笑语远远飘来。
赵太太用赵先生派人送来的卡买单。麦嫣坐在椅子上,头依着玻璃的墙,平静地看着她一举一动,想起那张在他与她手指间不断推来推去的红色存折,还有他临走前隐隐发怒的表情。
忽然径自微笑。
“麦小姐你真的很美,难怪枫哥爱你。”
一句轻轻的感叹,惊醒正在发怔的麦嫣。麦嫣登时如坠云霄,抬眼看她,心跳不止。
赵太太站在离她两米远,挽着乳色的小皮包,十点钟的太阳亮闪闪的穿过玻璃耀着她月季般的面庞,将她原本黑褐色的瞳眸镀上一层浅咖啡的光泽。
她笑着说:“麦小姐你现在知道,他爱了你九年。可是,你凭什么以为这九年来,他不爱我?”
……
赵枫应酬完回到家,只见赵樊在大厅里看动画片。
“作业做完了?妈妈呢?”
“楼上。”赵樊目不斜视。
赵枫皱眉,站到电视机跟前挡着屏幕:“再看眼睛就坏了,去,叫妈妈下来。”
赵樊皱着脸,不高兴地挪上楼。
房间里隐约有抽抽噎噎的声音。他登时竖起耳朵贴着墙过去。
“她好靓哦,怎么办……”
“差好远……比不了……”
是他妈妈的声音,好像在给小舅舅打电话。
赵樊偷偷拧开房间门,果然见妈妈在抹眼泪,真是太奇怪了。他转身跑下楼去。
“爸爸!妈妈在楼上哭!”
赵枫听了,三步两步往楼上奔,赵樊屁颠屁颠跟着。
“看电视去,不许上来。”赵枫突然回头,语气含威。赵樊吓得一哆嗦,纠结了几秒,只好在他爸爸目光里慢腾腾挪下楼去。
进房间里的时候,蕙妍已经躲到浴室去了。他坐在她刚在躺着的地方,听浴室里水流哗哗声,节凑平稳,毫无间断。
过了半个小时,才等得她一头湿发出来,脸上蒸的红扑扑的,松松披着浴袍,像朵滴水的玫瑰花,揉着头发,看也不看他。
赵枫走过去从背后拥住,收紧了手臂,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嗅着她出浴的香。她仰在他怀里,回想着早上商场里的偶遇。
她想象过麦嫣的模样,自从知道这个人的那一刻起,就一直不停歇地幻想。她从她妹妹唐太太麦然动人的脸上,曼妙的身姿里寻觅她的影迹,从无数渠道听闻人赞誉这位英年早逝的传奇画家的绝代姿容,然而,百闻不如一见。
一见,则黯然。
她知道她也许生得漂亮,在美人如云的d市,能博得个赞誉那是不容易的事。d市的女孩们往往凭借着自己脚底下水土优质,轻轻巧巧就比别处的姑娘赢在起跑线上了。加之那时候青春年少,二十岁的女子,又有几个是不美的呢。
只是,没想过,她竟然这样美。
她的美,与她妹妹完全不一样。一个是烈日,一个是星河。
她无幸得见二十岁的麦嫣,她不知道二十岁的她究竟是什么姿态。而她有幸,见到了三十岁的她。
三十岁的麦嫣,乍看是深蓝色的,是高山上的一面湖水,深邃、幽寒,沉静无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