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阳关之上,故国回望,回望前尘,当年的少年将军可曾也在这土墙之上,独自逡巡徘徊,想着寂寞心事何人相诉。
没有人知道,今日恰恰是我的生辰,便是在这奔波路途中,我又度过了一个只有自己心里知道的生辰,那日的驿站中,月夜下,空气里夹着尘土的味道,子高的锦盒诡异的隔着征程,隔着岁月传到我手中,做了我的寿礼。
当日子高将军死讯传来,四下皆诽议我祸水红颜,折损了天朝大将,离倾国倾城亦相去不甚远了。只如今,揽镜自顾,问一句我还真的美吗?还是在这小小四方天地里,实在无可评说?青春已去,情爱不在,身为个女子,剩在我手里的是些什么?
十丈沙尘,扑碎倾城之貌。嗟乎!青春有几,睹物伤怀。(3)
菱镜答我以无语,我惨然笑笑,试将金步摇插于鬓上,欲比当年旧颜色。眼前有江河奔涌而来,只我豪无预料,看着庭前疏影层叠,怔仲心事。
庞杂的队伍初几日还可勉强按行程走一站,宿一站,不多久,便失了章法,不几日这个病了要歇,过几时,又那个散了要等,可若不能按时与迎亲的人马回合,谁来担待。
太多的事要报到我这儿,太多的话要传到各部人马,我在辇中不得片刻安坐,可芷葻身份尊贵,旁人是不能进她的车辇的,次次停车说话太耽误行程,一急之下我换上了马背,方便商量议事,说一阵,再回辇中稍事休息。从不知道一些人、一些马、走些路会要有这么多无尽的细处要商量,要安排。重新改了行程,协调上下,派出人马去通知各处的官员……十四王爷是一概不管,只我说了什么,他就答:好,一切全凭夫人发落,本王这就去办。
就这样,行了一路,芷葻一路恹恹,话不多,吃的也少。我因疲于应付眼前种种,到也不做他想,累了好睡,饿了饱餐,不知不觉中在马背上的时间竟越来越长,队伍调度的也越发有序了。
到了鄂尔浑河下游的时候,已经入秋,我在水中濯了面手,回到车中,芷葻定定的对着我好一阵看:“夫人,你不一样了呢。一路风尘仆仆,可是夫人的眼睛却更亮了。”
我笑了,拉着芷葻的手言道:“此处就是鄂尔浑河了,河水清洌,听说突厥国的都城就建在河的上游。”
芷葻神情脉脉,低顾惆怅,不同于河水,让我见不着底,不知从何安慰,只是拉紧了她的双手,陪她迎接不可知的夫君,不可知的周遭和不可知的人生。
注:
(1)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出自《满江红》by宋王昭仪名清惠者题于驿壁。
(2)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王昭君怨诗》)
(3)十丈沙尘,扑碎倾城之貌。嗟乎!青春有几,睹物伤怀。《十二笔舫杂录》
相见欢
秋天,我们到达了毗邻汗帐牙庭,鄂尔浑河上游的这片草原的边缘,是年是草原上的金牛年,是年我已进入人生的第33年,是年是芷葻的及笄之年。
大队的人马在此地驻扎,准备明日与迎亲的队伍会合。明日将有伊利可汗的亲弟科罗亲自率队代可汗来迎接公主和送亲的使节。
安顿好诸般事宜,我立于芷葻帐外,远远望去,再不见玉楼金阙,四下满是穹庐无数。掀帘入帐,与芷葻谈论明日的会面,芷葻在踌躇两方相会时的穿着,问我的意思。我心下叹息似乎所有的女人都在随时随地的为着同样一个问题烦恼。
我指着那口乌金嵌宝箱,里面是芷葻陪嫁的所有华服中,最最华贵的一袭。金宝底的裙幅,在闪闪金光之上,有孔雀、翠鸟、雉等珍禽羽毛捻作的各色丝线织显的五彩花纹,还有无数小珍珠、珊瑚珠钉绣的祥凤图,外面是织金锦缎罗纱的帔,灿若云霞。(1)
芷葻问何故如此隆重,尚不是和大可汗相见。
我答芷葻:“虽是如此,但明日的科罗贵为叶护,是大可汗最倚重的兄弟,按突厥俗,将来也有望成为可汗,而且随行的有几乎所有可汗帐下的重臣贵胄。公主乃天朝帝姬,但云水茫茫,去国益远,若不从第一次便竖起威严,怕是怕从此后在这异族异乡形影相吊,洒涕何言。”(2)
暗里还有一层意思我不曾明说:大可汗已年迈,而科罗尚是壮年,按突厥俗,科罗不只有望成为可汗,还极有望成为芷葻的下一任夫君。人间事,何堪说。史上诸多的和亲公主都不曾逃脱这难堪的境地,汉家女儿悲戚一世不如愿的婚配,而和亲公主是一次又一次的不如愿。
我是无力让芷葻随心如愿,只知道不得不走的路,不如让它走的风光漂亮些。科罗第一眼看到的尊贵美丽的天朝公主,如若看到心里去了,芷葻即会是将来科罗继承的所有财产中尊贵美丽的一件。
远在南边的芷葻的皇兄是无心让芷葻随心如愿,若干年后,伊利可汗归天,科罗继位,要芷葻按习俗嫁给他,芷葻上奉其皇兄,希望遵循汉家女子之贞节,请求回归天朝,远在天一方的天子回书,望她遵从胡俗。(3)
这是以后的故事,这是芷葻的故事,我的思绪仍旧忙碌于眼前,这一望不见边际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