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闷住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那桥墩、那铁桶、那木料和那咆啸的洪流随时都在向生命发生死亡邀请。财富固然引诱人,但生命也非常宝贵。只要理智一点,都会害怕。
“拉了那串铁桶,每个人发一百块。拉了那棵榉木,每个人发两千。”李梦红把手中的包撂到空中。车上有钢绳,有锯片,有一切用于伐木的工具。“当场兑现。”她大叫。
“嗯哼?!”伍魁洪一把撕下衣服,撂在李梦红怀里,翻翻眼皮。“去搞几瓶好洒来。”
他只穿一条三角裤叉,浑身臌臌胀胀的肌肉律动不止。他抓一把泥沙水,劈哩叭啦地往身上拍了几把,然后顺着长满绿草的斜坡往另一个地方走去。到水边了。他感觉到地皮在竦竦地跳动。水底的流沙声更加密急杂乱,好象无数的妖魔鬼怪在水底吵架、奔跑。
“怎么?你们算什么男子汉?”李梦红并没有变脸,嘻皮笑脸地、甚至有点放浪地说:“我老公都下水了。你们这些家伙,年轻骨嫩的,还雄不起来?你们裤裆里夹的是什么东西?”
吕德山已经剥去了上衣,挥着膀子挨到伍魁洪的身边去。“沤了这几天,一身臭气,正好将就着洗个澡。”他说着,人已经钻进了水里。
其他的年轻人也纷纷脱去了衣服,互相推搡着,嘻嘻哈哈地跳进水里去。只有杨明光阴沉着脸,慢慢地向后退。“都给我下水去。”李梦红大声命令着。
李梦红盯住他,变了脸色,切齿地笑道:“把你洇死了我负完全责任。是不是你脱不了裤子啊?要不要我找个小姐来帮你脱?什么黑暗的事你都做过了,还怕这水?下去。”杨明光哆嗦着,慢慢解开衣服,剥掉外套,缩头缩脑地摸到水边,闭上眼,悄悄地滑下河坎,钻进水里。同伴使劲推他一把,将他推到了河心。
“不要都去轰那串铁桶。碰到什么就捞什么。喂,那根木不是很好吗?”李梦红站在岸上,尖着嗓子,大呼小叫。“快点,把那保险箱抓住。再去一个人帮忙。快!莫冲走了。”
王英英这时才钻出驾驶室来,青着脸,直着眼睛,站到李梦红身边,好久了,才说:“这,么……红姨,董事长……这……他们,他们万一,万一伍总他……伍总他年纪大了……
“嗯?你着什么急?”李梦红斜斜眼睛,冷冰冰地吩咐道:“来,拿钱去,到那边的店子里买些好酒来,最贵的,白酒,度数要高。有什么好就买什么。”王英英接了钱,离开了。
第一批人上岸了。他们抬的不是木材,也不是铁桶,而是一只三尺高的绿色保险柜。大家一脸泥沙一脸笑,指手划脚地说胡话。李梦红掏出手机,拨了电话,当着她的喽啰们大声地联系有关“劳军”事宜:“喂,龙溪大酒店吗?我姓李,李梦红。对,对。我有一伙兄弟,今天到你那里吃晚饭。对,要最高档次,一流服务。对,罗总,就这样啰。哦,基本上都是男的,每个人安排一个小姐,要漂亮一点的。对,误不了?我相信罗总一定误不了……”
男人们大笑,又扑到洪水里去。其中一个扭头来说:“老板,你少点了一个小姐。还有伍头呢?他要不要也找个漂亮的小姐陪?”大家笑闹得更张狂。浪花也搅得四处乱飞。
“你莫乱讲话,当心乌龟把你那泥鳅咬断了,给你个漂亮小姐也浪费。”李梦红应道。
(待续)
七十五
李梦红今天特别漂亮。她到美容店做了面膜、做了发型,薄薄地化了点妆,穿一套浅紫色的西装,没有拿包,空着手,很十足的地象一个大企业主了。伍魁洪则穿了一件锃亮的皮衣,剪了个小平头,一条蓝色直筒西裤,一双黑皮鞋,也是派头十足。胡荣拎了只密码箱,白衬衣,红领带,蓝西装,恭恭敬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这一行三人刚钻出轿车,就受到了所有人的注目。他们是焦点。
西城区的党委书记、区长及其他党政要员迎上来,热烈地跟他们握手。摄影机的镜头全部集中到他们身上。警察排成队伍,构成人墙,挡住了拥挤不堪的人群。这是设在大街上的现场捐资仪式。一条二、三十米长的横幅从高楼上拉过去。上面写着“红闲自得地摆几摆。随时从什么地方又钻出一只什么动物来,稀哩哗啦地闹一阵,又不见了。树林里那么宁谧,一点人息都没有。猛地又扑楞楞一串响,树叶子都被打得乱动——还是不知是什么鸟,已经飞得没有踪影了。山里嗡嗡地叽叽嗻嗻地隐隐约约地似真似幻的响着,谁也分不清来自哪里,是什么声音。
往山头上一走,有一条公路。公路的尽头有一片灰色,一点枯黄。那是护林队的住处。静悄悄的,无声无息。那暗淡的灰色,那单调的枯黄,与自然办极不协调。流荡的是青绿,凝固的是黑色。那山,那树木,那山石,那云彩……就是一幅画,一幅美妙绝伦的风景图。
这里就是国营的火坑寨林场。
一条公路灰扑扑地死蛇似地从山脚撂到山上,头已经扔进了丛林里,尾却甩到了山与天相接的地方。这条公路拉出来一座村寨,一座贫穷而孤单的村寨。村寨的名字也很古怪,叫火坑寨。大约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如同进了火坑吧。总之这里的人们活得很辛苦。
伍魁洪的好兄弟吕德山就住在这山寨里。
“老山,邀客人到屋里坐。”族长手里捏着一根黄铜的旱烟杆,眯缝着眼,脸上刻满了风霜雪雨。“再不走的贵客呀,贵客。”
火坑寨是纯粹的苗寨。吕德山是外乡来做上门郎的。传说这个村寨族人的祖先是什么楚王的后代。整座山寨的居民都是一族人。族长是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漆抹垢黑的汉子。他们虽然自命是正宗的苗家,却全部都改穿汉服说汉话了,甚至连风俗习惯也有点不伦不类的。
“李老板,莫嫌弃,进屋坐,进屋坐。”
族长家是全山寨中最富裕的:桐油浸润过的暗红的板壁、水泥抹过的地板,凿了花的青石板搭成的干阴坎,泛光的从大河边抬来的青瓦、屋顶上高高的孤孤单单的一竿电视接收天线、一排水泥砖砌成的涂抹得很光滑的猪舍、满栏的白胖胖差不多的长圆了的猪和和几头高高大大而野性末褪的牛,家里的火铺上还悬挂着陈年的腊肉……最重要的是房屋后面的空氹里,屋檐下,用牛毛毡掩盖了几栋榉木和漆好的几具棺材。
大门外是长方形的院坝,同样用水泥抹得溜光。一只大黄狗高高地挺起胸脯,伴侍在主人身侧,对来客虎视眈眈。“伙计,贵客来了,快迎客进屋。”族长眼一扫,发现了伍魁洪对李梦红护卫的小动作,哈哈一笑,对狗说:“欢迎,欢迎。”那大黄狗立即软软地摇着尾巴,后腿撑着,如人一般站立起来,前腿屈在胸前,然后又匍匐于地,呜呜地轻叫。
“好,好。”李梦红微微一笑,不再客套,昂然就迈步进了堂屋里。堂屋里照样用水泥抹得溜光。迎面是一张纤尘不染的八仙桌。一架神龛挂在堂上。赫然入目的是“天地君亲师位”的神榜。两旁供奉着各位神灵,再挂上了两副对联。对联分别是“惟期祖德昌麟趾,但愿宗功起凤毛”和“座上谈笑有鸿儒,堂前往来无白丁”。神龛下方一块红布,上面端端正正地楷书:供奉“招财童子、长生土地、瑞庆夫人和进宝郎君神位。”两侧还有一副对联。那字倒写得光滑圆润,如珠如宝:“土能生白玉,地可发黄金。”在堂屋的立柱上,大红纸金黄字又有两副对联。分别写的是“花谢果圆看移风易俗,秦盟晋约还破旧立新。”和“社会主义指引致富路,商品经济描绘脱贫图。”
穿过神龛壁,往后是四四方方的火楼……
“在堂屋里坐,凉快些。”族长刚刚招进门没几天的新女婿长得挺帅,也挺机灵的,这时从房内搬出藤条靠背椅,再用茶盘送来热茶、糖果及瓜籽花生等物,招待客人。
“土能生白玉,地可发黄金‘?好,好。写得太好了。这地方真是地杰人灵,藏龙卧虎呀。”李梦红拿眼斜了斜新郎倌,毫不避忌地接过一支香烟,点燃,吸一口,弹弹烟灰,吟吟地笑着,坐了下来。“这字这对联都很不错,的确很不错。”
“见笑了。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乱写一通。当老人家的,也管不了这么多喽。”蒲光宗族长在李梦红对面坐下,腰挺得直直的,一张四方的大黑脸挤出了太多的刀切出来一样的皱折。他是当过兵上过战场的人,是在枪炮中入党的老党员,再加上见多识广,辈份又高,便很受族人们拥护尊重。按照辈份,吕德山得跟着老婆称呼这位族长大人叫:“太公。”
“上次你们来,刚好我有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了县里,没有跟你们见上面。我就觉得太可惜了。”蒲光宗眯了眯眼,一脑壳短短的头发根根直竖起来。“老山是个直肠子人,有什么地方做得不恰当的,李老板要多多替他谅解喽。”随后,他扭头,对吕德山吩咐道:“老山,你去喊庆华和德财来。寨子上来了贵客,要他们来陪陪,见见,长点见识。”
吕德山答应着,急急忙忙地出去了。李梦红刚开始以为是去叫什么族长的家人,后来才知道是去叫村支书和村主任。至于在这村寨里究竟是族长大还是村长大,看来是个没有必要去探疑的问题了。大家便品着茶,剥着花生,天南地北地闲扯起来。有关火坑寨的风土人情和各种历史,伍魁洪和吕德山都曾经详细地对李梦红说起过。所以她乱谈起来并不感到有什么困难。“按你们蒲家的字辈来推算,光、昭、祖、德、庆、长、春,你应该是老山的太亲公了。论起来,你还是大长辈呢。”
“都什么年代了,还兴这个老古套。”蒲光宗黑黑的方脸折了又折,摆摆手,笑道:“李老板是个大贵人,在大城市里都声名显赫的,竟然有闲心记住这些东西,真是不得了,不得了。见多识广,见多识广。”
正交谈着,门外有人哈哈笑着打招呼。已经有几个人迈步走进堂屋里来了。
(待续)
七十八
“李老板,我们先吃饭吧,边吃饭边扯谈。”蒲光宗族长看饭菜都已备好,人员也已到齐,打住了话头,邀请李梦红入席就餐。
“那我就不客气了。”伍魁洪扔掉烟蒂,一屁股就坐到靠神龛的那一方位置。蒲光宗一定要李梦红也坐到伍魁洪身边去。李梦红连连摇手谦让。“算了,她怎么坐得上席?得罪了老祖宗,连饭都吃不成。”伍魁洪一把揪住蒲光宗,把他按住了坐在自己身边。“老大,还是你自己坐吧。你不坐,我也不坐,谁敢坐?”
“那就得罪了。”蒲光宗双手合拢来,作了个揖,不再推让。李梦红在靠伍魁洪左手的地方含笑坐下。“还是你们两兄弟坐神龛,这样才合适。”她说着就要去拉酒壶来筛酒。
“怎么能让您老人家筛酒呢?”矮矮小小的村主任蒲庆华抢先一步抓到酒壶,站起来,咪咪地笑着,说:“这酒该我来筛。”
蒲光宗待酒斟好以后,率先举起酒杯,拇指和中指掐住杯口,食指轻轻一弹,侧身将几滴酒洒在神龛下,然后说:“粗茶淡饭,慢待了贵客,实在不好意思。来,干了这杯酒。”
李梦红应付几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她知道这位族长有一批货要脱手给她,甚至还包括全寨子各家各户的积压的木材。那大多是到林场里盗伐的。他们都怕护林队的人到户上来纠察,除了没有收以外,还要被罚款甚至要坐牢的。
蒲光宗喝了三杯酒,一敲桌子,朗声道:“李老板是大贵人,很难得到这穷山沟里来一躺。我们人穷地薄,也招待不好。我这人性直,口快。我想,我们不如把正事理出个头绪来,才好痛痛快快地喝酒。”他把手中的竹筷翻了翻,一抖,叫道:“来,边吃边讲。”
满桌子都是荤菜。有熏烤过的野猪肉、山羊肉,也有水塘里才捞出来的螺蛳肉、蟮鱼肉,还有野鸡和跳蛙等等,倒是城市中极其罕见的一桌山珍海味。光是听了名目,就让人惊羡。
李梦红受到如此礼遇,心里也颇觉不安。这桌上之物,极有可能是山寨中的农民舍不得吃舍不得卖七拼八凑才齐全的。她之所以被奉为神明,道理很简单,为了钱。她是远近闻名的大老板,来山里收木,给山里人送花花的钞票来了。“大哥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本来我所有的生意都由老伍经办的。这次听说要到火坑寨来,我争着跟来了。这地方真是太好了。
“我们寨子里,家家户户都有些木料,要尽快脱手卖出去。卖出去才有钱,才有饭吃才有衣穿。不卖的话,”村党支部书记蒲德财接了话头,冒冒失失地说:“林场的那伙屄崽子,三天两头就跑来搜,看到哪个家有新砍的木,就要没收,要罚款,还要抓人去坐牢。他妈的。”他咕咕呱呱地灌了一气酒,又说:“上回你们来,老山又不兴打个招呼,我们也不晓得。昨天,都还有人和我讲,伙计佬,你当个什么烂污书记,带动群众致富是怎么带的?只要你联系车来把寨子里的木拉出去变钱变票子,我们就讲你党好,要不然你就是党苕。我想一想,这话也有道理。老山这个人呢,不爱讲话,做闷事,群众都埋怨他有门路不肯帮忙。跟着李老板,当了城里的大官了,也不兴回来给乡亲们一点好处?我就找他讲。咳!当真是有板眼。这回,李老板和伍老板亲自到火坑寨来了。我们寨子的人好福气呀。”
“来了几辆车?”蒲光宗插话问。
“五辆。”吕德山应道:“太公,我讲句老实话,要做就快点莫耽搁时间。我们来得远也去得远。再说,也怕惊动林场的人。”
“好。哪几个司机呢?你们还有些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