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的心,在空筐里挣扎,打算站起来反扑。
“别说啦,这是皮队长!”烧鸡吓得声音都变了。
“啊——是队长?”九斤黄浑身软瘫了。
“哼!当了劳教分子还恶习不改!”皮队长揪起九斤黄,掏出铐子,喀嚓一声铐上,还是背铐,使劲搡了她一把:“走!”
批斗会后,大伙都忍不住捂着嘴笑。老母鸡悄悄说:“黄子浪疯了,跟玻璃丝(女民警)起腻,不要命啦!”
九斤黄在禁闭室里一直呆到方队长从市局回来。方队长听说此事也哭笑不得,瞅着俊俏的皮队长,心想:管教人员是不能长得太漂亮,不过听说她是警校前三名,为了调她还跟场部吵了一架,场长办公室打算把她留下当秘书。女队人手实在不够,要没她来顶着,这回咱就没法进城领药。
想起进城,方队长摇摇头叹了口气:这年头办事真不易。原来因为本场医院那位二愣子院长难说话,场长又护着他,王政委出了个主意:越过他上局里找老战友要药,谁知进了市局大门,居然一个熟人找不着。三层办公楼上上下下糊满了各种字体的大字报,有的还打着大红x,这种记号一般是打在死刑犯的名字上的。她挑了几个笔体不太潦草的名字一认,脊梁上便一阵发凉——都是当年一起随部队进城的老战友。他们多喝几年墨水识文断字,当了公安干部没几年一个个都坐上“长”的宝座,着实叫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方队长羡慕。十几年一过,当年高高在上的老革命现在成了踩在脚底下的“走资派”,真应了那句老话:“地球是圆的,风水轮流转。”方队长缩缩脖子暗想:幸亏咱识字不多没提拔上去;幸亏老伴王政委留在农场,没上市局。要不咱俩都会打上红x,老战友都给拉下马,找谁去想办法要药呢?她心惊肉跳楼上楼下乱转,后边寸步不离跟着个游大夫。一个造反派头头第一次在大门口见到她俩没注意过去了,等到从三楼下来,又见到她俩在楼道里探头探脑,就起了疑心:这两个什么路数?瞧那矮个子还穿着一件蓝布大襟褂子,是个农村里上访的婆子?门卫怎么放她们进来?板着脸喝道:“呔!干什么的?”
“慈渡劳改农场的!”方队长见是个理着寸头的二十多岁小伙子,以为是个办事员,没放在眼里,坦然回答。
“劳改农场的?进来干吗?出去!”对方显然误会了。
“这是我们方中队长!”游大夫见事不妙,赶紧把方队长的身份抬出来。
“中队长?怎么不穿制服?”
方队长只得解释:身材特别,大中小号哪一种穿了都不合适,场长特准穿便服……
“你们场长是个走资派,早该打倒了!”寸头冷笑了两声。
“说得是!这次就因为他官僚我才进城的!”方队长说着又生气了。
鸡窝十五(2)
“哦!你的立场挺坚定!”寸头高兴了,“嗳!听你的口音是冀中的?”
“是啊!阜平xx峪的!”
“啊!是老乡,贫下中农?”
“贫农!”
寸头一听,这是个依靠对象,帮她一把可以扩大自己这一派在慈渡的势力,打击保皇的场长,便让她们进办公室:“来!来!说说为什么事!”
他的办公室门口赫然挂着“局长办公室”的牌子,方队长才知道误打误撞找对了“庙门”。寸头弄清楚她的来意大不以为然:“你一个响当当的贫农,为那帮野妓劳神,站到哪个立场上去了?现在经费困难,咱们造反都不够,让那些人渣子自生自灭得了!”
“那可是传染病啊!不治好传染革命群众咋办?”
寸头沉吟,觉得这个理由站得住,慈渡劳改农场是局里一大地盘,迟早要夺过来,没准自己也得上那儿去“视察”,真的传上梅毒倒是个麻烦!犹疑了会儿,拿起笔来,开了个条,说:“上局医院去领吧,就说是我批的!”
局医院药房里一个叼着烟卷的年轻人看了看条子随手扔出来:“他批的不管用!”
“谁批的管用呢?”方队长问。
没人答理她。
两人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又等了一天,才见到寸头。寸头一听笑了:“你别去找那家伙,他是我们的对立面,你要去找药房的xxx!”
这位xxx足足让方队长她俩找了三天。最后,药房里一个老工人告诉她们:“上各大医院串连点火去了!”
游大夫的意见:在药房门口等着,xxx早晚得回来。方队长不同意:“要是串连半年三个月,咱可等不起!”
她俩全城东南西北各医院一通儿跑,方队长的解放鞋底都磨穿了,还是没有。第三天,来到北城一个有名的大医院,走进闹闹嚷嚷的候诊大厅,游大夫忽然向远处招手叫道:“你也来了?”
方队长以为她找到了xxx,心想:她怎么会认识这人?抬头望去,却是慈渡劳改农场马号的“吕布”,忍不住喊道:“你的假早超了吧?”
“吕布”见了这两个人,第一个动作是拔腿想溜,但是她俩边叫边挤,紧跟过来,他不得不迎上去,赔着笑脸说:“家里有病人,我已经去信续假了。”接着以攻为守:“你们也来看病?”
“找人来了!”游大夫最爱听京戏,是“吕布”的崇拜者,快嘴快舌把此行的目的倒了个底儿掉。方队长正嫌她多嘴,不料“吕布”说了个重要消息:“公安医院造反派在这里串连呢!大夫都不看病了!”
“是吗!”方队长一听大喜,顾不上查问这个逾假不归的“二劳改”,拉着游大夫往医院礼堂挤进去。
xxx正拿着铜头皮带批斗这个医院的院长,一见方队长掏出寸头的亲笔批条,啪地双脚一并立正敬礼,说道:“马上去!”回头把皮带递给另一个戴红袖箍的人:“头儿下令叫我办点事,一会儿就来,你先主持!”
xxx真够意思,居然让她俩进药房随便挑,但是找遍了所有的橱柜也没见青霉素。方队长泄气了,心想,费那么大劲也没药,难道这帮野妓真该死?
“这个也行!”游大夫爬上爬下,仔细辨认每个药盒上的名称,发现了“次水杨酸铋”和“砷剂”:“还有多少?”
“你都拿走吧!”xxx十分慷慨大方,反正不是他家的。
她俩背着鼓鼓囊囊的药包回到慈渡劳改农场,兴奋得满脸发光。方队长到家后,絮絮叨叨向老伴夸耀战绩,王政委却沉着脸说:“别得意了!那个寸头我认识,是财务处的出纳,听说经手的现款和账面不对,差点判刑。老局长宽容,给他个自新的机会,背着处分在大楼里当勤务员。这会子怎么进了局办了?眼下局里分成好几派,跷跷板似的你上我下,不定啥时候,他这一派就下来,你跟他瞎连连干啥?他的对立面肯定把你当成他那派的人!”
方队长听了这套曲里拐弯的“萝萝杠子”,心里有点不踏实,可是嘴上还挺硬气:“管他呢!拿到药是真格的!局里跟农场离得那么远,哪儿会斗到咱头上?”
“吕布”支走了游大夫和方队长,立刻溜出医院大门。他已经超假一个多月了,并没有写信续假,知道等着他的准是受处分蹲禁闭,但他实在顾不上考虑这些,更重要的问题盘踞在他的心里。
回到城里,他发现六十年代中了一上午,才打听到开大会批斗院长,外科主任陪斗去了。原想等会开完,碰见了慈渡的人,吓得他赶紧溜之大吉。
几个回合下来,撩开了心上人的“面纱”,“吕布”这才认清了笪修仪(烧鸡)的真面目。岁月会侵蚀人的一切,不仅仅是外貌。匆匆的幽会没法细细了解她的经历,但是腹股沟的胀疼和那个器官的刺闹告诉他:她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个清纯的少妇,是个……是个……是一个他不愿承认而又不得不承认的暗娼。她送给他这份要命的“礼物”,给了他一闷棍。理智告诉他:农场医院没药,外科主任不知去向,上大医院求治,一无关系,二无票子,三是五类分子,何况他决没这个脸去告诉别人自己患有脏病。只有一条路:等死!这个女人是个害人的妖精。感情却仍在纠缠,不让他恨她:你忍心跟她一刀两断?已经连成一体,传上就传上吧,不能怪她,是小老板逼她走这条路的。她现在自由了。想办法治病,治好了就能永远在一起。迷人的眼波、笑靥、肌肤、气息仍使他想起来就冲动,就离不开舍不下。两股力量在胸中激荡,他的脚一会儿迈向烧鸡的家,一会儿又站住。
“吕布”磨磨蹭蹭犹犹疑疑掀起那条半旧的湘妃竹门帘,发现堂屋里坐着一位,四目相对,心里格登一下,退出去已经来不及。倒是那个人很快反应过来,瞪着的那双分得极远的眼睛忽然眯成一条缝,小脑袋一晃,发出一声冷笑:“哎呀!真是稀客,少见!少见!请坐,快沏茶!”
“吕布”硬着头皮坐下,心知不妙。小老板不是和这个家断绝关系了吗?早知此人还回来,自己就该收敛一点,不能把这里当家。不过人家再无情无义,虎毒还不食子呢,到底是亲爹,不能不让进门看看孩子。倒是自己一无名分二无血缘,在这里是外人。他担心小老板翻脸查问自己和烧鸡的关系,红木靠椅上仿佛滋出无数尖刺戳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小老板表面上沉着,心里也在嘀咕。他根本不是为了孩子回来的,儿子算什么,新媳妇的肚子早就鼓成个南瓜了,尖尖的,贴准是个小子,怎么也比眼前的白痴强。他惦着的是家里那些“老底”,现款早就被拿得一分不剩,但是破家值万贯,值钱的细软还有的是。他这次是回来“扫荡”的,地下放着个旧包袱皮打的包裹,分量不轻,里边的内容连女儿都不清楚是些什么。此刻,他最担心的是抖搂包裹。所以明知“吕布”是他的“接班人”,心里咕嘟嘟地冒酸醋,可是依然做出十二分的热情,敷衍得风雨不透。
“家里早就没茶叶了!”女儿哭丧着脸说。
“没有?快去买一包!”
女儿不客气,向他伸出一只手。
“吕布”忙说:“不用费心,我不渴。”
小老板睁大眼睛瞪了女儿一眼,立刻又眯起来换上一副笑模样,对“吕布”说:“在哪儿高就?”
“呃——呃——还在慈渡——”
哦!是个囚犯!怪不得上这儿来,和姓笪的接上头了。小老板的笑容马上消失,眼珠从女儿转到“吕布”,发现两人眉眼相仿,同样是长长的双眼皮直扫入鬓角。他心里一动,暗忖:来得真快!刚离婚就上门了!如意算盘打得好顺溜,等姓笪的一解除,两人一登记过了明路,夫妻父女团圆了!想得倒美,等着!叫你尝尝老子的厉害!嘴上却说:“咱俩几十年的交情了,好不容易见面,怎么也得聚聚。您别走,我去买点菜,咱俩喝一盅——”说着亲热地拍拍“吕布”的肩膀,背起包裹走了。
小老板走了,“吕布”当然不能走。第一桩:看病人。孩子安静地躺着,小脸纸一般白,张着嘴,露出焦黄的一排门牙,稀稀拉拉像棒子穗上被虫啃过的玉米,鼻孔堵着一堆脓涕,吹出一个黄黄的气泡,随着呼吸一张一弛,散出一股臭味。揭开夹被,在细细的胳膊腿上,膝盖和肘关节都红肿得发亮,脚上一团污黑的纱布隐隐透出脓血。站在一边拭泪的姐姐说:“这里烂出一个洞……”
鸡窝十五(4)
他迅疾给孩子盖上被直起腰,这就是跟魔鬼做交易的结果,孩子身上的脓血写出上一辈造的孽。孩子的父母在金钱、肉欲、阴谋、诡计之中翻滚跳踏之际,冥冥之中有一只手一笔笔记下了一切,孩子就是账本。一张狰狞的脸露出巉巉的獠牙阴阴地笑:“这场交易你们占不了便宜,你们得用最宝贵的东西来换我手中的‘花纸’!”听说小老板又结了婚,旧账未清又欠新账。自己跟烧鸡的一段姻缘是不是开始另一本账了呢?“吕布”不禁打了个寒噤。
“叔叔,没粮食了!”
“好,好,我去买!”
“吕布”抓起面袋和粮票粮本出了门一摸兜站住了,只剩下九个钢镚儿和一张五元的票子,进城时带来的全部积蓄花得只剩下这一张。他不是财主,只不过释放就业后省吃俭用攒了几十块钱,没想到维持这个家真不易,单是饣胡口还好说,孩子的医药费简直没有底。小老板不但不给钱,还回来搜刮,那包裹里没准就有自己花钱买的粮食。花了这张票子,连回慈渡劳改农场的路费都没了。但是肚里咕噜噜一阵阵响,饭总是要吃的。他进了粮店,一毛一斤的棒子面要了二十斤,又上副食店买了两个酱疙瘩头。手里攥着找回的两块多钱,心里凄凄惨惨,不知花完这些钱,以后怎么办。
进了门,刚笼着火坐上锅,就听得院子里咔咔地皮靴响,竹门帘唿地一扬,一阵风拥进五六个戴着红袖箍提着大棒子的汉子,嚷嚷逮逃犯。“吕布”以为他们走错了门,忙说:“这里没有逃犯。”
“你是哪儿来的?”
慈渡?慈渡是劳改农场,你不是犯人会上慈渡?逮的就是你!好几个人一起吆喝,“吕布”不知该听谁的,紧着解释:“我已经就业了,这次请假回来的,报了临时户口,居委会知道!”
“居委会那帮老娘儿们懂个啥?让你这国民党特务钻了空子。亏得这家户主觉悟高,没有包庇你!捆上!带走!”
双手被别到背后,一根粗绳套上腕子。“吕布”心里一闪:小老板叫来的!这帮二愣子连副铐子都不趁,肯定不是公安局的人,准是非正规的造反派,不能跟他们走!bsp;“喝!这牛鬼蛇神那么猖狂!大伙儿一起上!”
玩票时练过的功此刻用上了,“吕布”两只手一自由可就不那么老实。屋里砰砰啪啪,桌掀椅翻,他撂倒了一个猛扑过来的莽汉,抽身往门外蹿去。
“别让他跑了!”
一根粗大的大棒兜头盖脸砸了下来。
“吕布”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是一个女孩子恐惧的尖叫:“叔叔——”
鸡窝十六(1)
游大夫背着药箱往女劳教队走去,远远听见一片歌声: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接着就吼:
“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