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谁都没有想到,在这一天里,第一个命运被改变的不是别人,却是那个又聋又哑,生存得无声无息的老仆,那个卑贱如尘土,差不多已经被世人忽略不计的小人物——老乌头。
第一个发现老乌头之死的,是小凡。
当然是他,大杂院里的住客只剩下他们三个,而游龙,几乎是不会离开他那间黑屋的。
上午九点多,小凡跟往常一样,准备下楼去后院吃早餐。他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该去东安分堂的大本营晃荡晃荡,顺便跟猪猪、名剑、野人几个知会一声。
之前,小凡怕让几个朋友担心,一直没把两封战书的事告诉他们,此时事到临头,他还是决定跟朋友们说清楚。杨弈不是省油的灯,而三个分堂更是虎视眈眈,摆明了要挑自己的场子,万一自己没命赴那第二个死约,也好让分堂里的兄弟们早作打算。
哪知甫一推门,就发现老榆树的枝杈上悬晃着一条摇摆不定的人影。
刚进早春,枝头还没来得及吐绿,老榆树光秃秃的枯干瑟缩在寒风中,一如它负载的那具干枯的尸身。
尸体浑身僵冷,显是已经气绝多时了。凸出的眼睛象翻白眼的死鱼,里面写满了对尘世的洞察、悲悯,还有无奈,舌头长长拖到嘴外,仿佛有话要说。
老乌头为什么寻死?
他到底看到些什么?又想要说些什么?
莫非,这又聋又哑的老人肚子里,也装着许多不能在生前说出来的秘密?
小凡正自疑惑,便看见了他干爹。
而游龙赫然是从院门外走进来的,背上还扛着一口硕大的麻袋。
游龙扛着麻袋,一步一步地走进院子,他眼睛瞎了,看不见树上的尸身,但他又仿佛知道眼前的变故,路过老榆树的时候,手朝那枯枝虚招了一招。
“轰”的一声,尸身落在地上,溅起一片微尘,在晨光映射中四下飞升。
“埋了他。”游龙生涩麻木地吐出两个字,继续扛着麻袋往黑屋走去。小凡眼尖,随意一瞄,麻袋里似有什么在微微蠕动。
小凡没心思去细想麻袋里究竟装着什么物事,虽说老乌头和他并没太多交流,但毕竟朝夕相处了十八年,就像一个亲人,曾经手把手地教他手语,默默地为他洗衣、做饭,无数次在夜里把踢落的被子重新盖在他身上……望着那具坠入尘土的干尸象只死狗一样横在自己面前,小凡心里竟浮起一阵兔死狐悲的惘然。
尘归尘,土归土,哪里来,哪里去……
掩上最后一抔黄土,小凡立在老榆树下那个没有墓碑、也没有丝毫标志的新坟前,用手语虔然比划道:“安息吧!”
一切停当之后,小凡再又走进那个从小起居的窝棚,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摆满了一桌小凡爱吃的菜,一大碗白饭盛得满满的,甚至还摆了一杯酒。
一瞬间,小凡似乎生出一个幻觉,便如老乌头还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比手画脚地叫他坐下一起吃饭。
但幻觉只是一瞬,小凡很快又清醒转来,看着一桌丰盛的良馐佳肴,他只感到胃里一阵翻涌,一反身奔出门外,“哇”地一下子呕吐起来。
直吐到胆汁都快呕出来了,小凡才蓦然站直了身子,猛地一抹嘴角,重新回到窝棚里,在桌前谨然坐下,一口一口地开始吃老乌头为他精心准备的最后一顿。
这是小凡有生以来吃得最认真、也是最艰难的一顿,每道菜肴、每颗饭粒他都细细咀嚼,直到盘子里最后一滴菜汁都吃得干干净净,才再也难忍,喉头哽噎了几下,发出一声低沉抑郁的低嗥。
嗥声传入黑屋,游龙眼角微微一扯,空洞的眼眶转向地上的麻袋,象是在喃喃自语,又象是对着那麻袋说话:“这孽种倒不像他老子那样绝情绝义。”
说完又把头转向不知名的方向,心头暗叹:“若止师兄,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也跟着吃了不少苦,也知道你是不忍心看那孽种送死,怕忍不住把真相告诉那小子,不得已才走上绝路,唉,冤孽,冤孽!待今天这事一了,我也再没了牵挂,你等等,到时候黄泉路上我们一起走,倒也有个伴儿……”
石城南区。
龙吟世界。
这里是石城休闲娱乐场所最集中的地方,各类酒吧、夜总会、ktv、水浴、足疗……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官面上号称是“不夜城”,私底下大家都知道这里是石城著名的“红灯一条街”,也是“龙虎堂”南丰分堂的据点所在。
夜色下的龙吟世界,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并且越夜越美丽,而一旦天色放光,所有的笙歌燕舞全然消逝,便如一场幻梦,只留下幢幢虚空的建筑外壳,人迹罕至,形如废墟。
中午十二点半,整个龙吟世界正恹恹沉睡。
街尾一间叫“浅水湾”的酒吧里,一个小弟懒懒地仰躺在落地窗前的双人椅上睡大觉,早春的阳光透过纱帘暖暖地洒在他身上,春梦里的小姑娘娇嫩欲滴……
就在他的唾涎顺着嘴角流到距离下巴只有零点零一厘米的时候,耳听“哐当”一声,惊得他一翻身从椅子上滚下了地,好在有厚厚的地毯铺着,不嫌屁股太痛。
门外持续传来“哐哐当当”的“敲”门声。
“妈的,天光白日,哪个龟……”小弟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屁股,骂骂咧咧地地往门口走,一抬眼瞥见门外几张熟识的黑脸,心头一惊,赶紧把正要出口的“龟儿子”三个字活生生吞回去两个,也算他情急生智,口音一转,话风也跟着马上转过来,“……龟……贵客上门了啊……”
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开了门锁。心里暗幸:“哎呀我的妈呀,今天这是吹的啥风,这几大巨头都差不多来齐了,还算小爷我机灵,见机得早,要不这会子还不满地找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