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弟还是细声细气地喝她碗里的豆腐花。在埋头喝豆腐花的时候,安弟有些特别的眼睛成了一条缝。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有些其他的动作倒是挺微妙,比如说,看似不太经意地扭过头,看了眼王小蕊脚上的尖头皮鞋,再比如说,非常细微短暂的黯然。其实有些事情过一些时间就会很清楚了,也许更不清楚,但至少,它正在迅速而令人伤感地向前发展。再过上几年,很漫长的几年,安弟和王小蕊将在一条繁华街道的时尚商厦前面意外重逢。那将是九十年代的中后期,真正的世纪之末,一些概念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楚,比如说:物质与精神;也有一些概念正在变得越来越不清楚,比如说:究竟要走过多久,物质才能抵达精神的边缘,或者换句话讲,精神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得到它赖以生存的基础。
一切都将变得非常明确与实际。
一切也都将变得过于模糊而无法捉摸。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面,在几年以后,两个多年不见的成熟女人,两个因为多年不见,彼此显得非常神秘的女人。她们将非常夸张地发出叫声:
安弟!
王小蕊!
她们热情地抓住对方的手臂。迅速而不动声色地彼此打量。
很多年后的那一天,安弟将满脸笑意地看着不期而遇的王小蕊。她看着面前的王小蕊。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神奇地跳出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王小蕊说过的。
那天晚上王小蕊说:“我一看到她,就觉得她是一只鸡了。”
这条街上长满了眼睛和嘴巴
现在要讲到十宝街了。
安弟她们的学校与十宝街隔开两条街道。从学校大门出来,走上大约刻把钟,就到十宝街了。这一路上要经过一个稍嫌老旧的电影院,一个灯色昏暗的小咖啡馆,和一大排门堂缩进的石库门建筑。树倒是很多,老树。有时候透过树荫,还能看到一些铸铁做的西式阳台。铸铁都是带锈的了,爬满藤条。从最粗的到最细的。要是下雨,雨水就从铸铁栏杆和藤条上分别流下来,形成一种非常缓慢非常奇特的节奏。
安弟总是希望能在那些阳台上看到人。有时候,她会在那里驻足上一小会儿。一条毛色不太干净的狗从阳台下面跑出来。后面跟着个老妇人,穿着藏青的皱巴巴的棉袄。他们的神情都有些漠然,与建筑隔离着,与树、烟尘、甚至空气中的酸雨隔离着。他们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突然跑出来的。显不出与这个安弟热爱着的城市有什么关联。安弟很失望。安弟知道在这个城市里留下过大量的殖民地建筑,它们散落在城市各处,神秘而又邪恶,但有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它们非常的美。更重要的是,它们看上去都像是有钱人住的。
这让安弟非常喜欢。
有一次,安弟问王小蕊。安弟说她在一本书上看到一段话,那段话是这样说的:有时候,真的让人怀疑,是不是一个人的品质是在童年生活中就确立了的。而且很可能,富裕的明亮的生活,才是一个人纯净坚韧品质的最好营养,而不是苦难贫穷的生活。
安弟问王小蕊对于这段话怎么看。
王小蕊突然很沉默。过了一会儿,王小蕊说话了,王小蕊说:
你怎么想到问这样的话。
安弟说:不为什么呀,只是觉得这段话挺有意思的。
王小蕊说:也就是说钱很重要罢了。
安弟说:你觉得钱不重要吗?
王小蕊就不说话了。
有一句话她们两个谁都没有说出来。其实她们都喜欢钱。而在她们的童年时代,物质相对来说还是匮乏的,至少绝对谈不上富裕和明亮。同时她们也不像她们的父辈,经历过真正的苦难贫困,炼就了钢一样的纯粹、严谨与坚硬。她们的品质是摇摆的,逢钢即钢,遇铁即铁,甚至碰金即钱。她们太容易受到诱惑了。一切的一切,就只能看她们的造化了。
而现在,她们遇到了十宝街。
十宝街与安弟、王小蕊她们的学校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与一路经过的老式阳台、咖啡馆也没有什么关联。当然,十宝街是建立在它们的基础上的,是以它们为依托的。就如同事物的明暗对比、好坏之分,十宝街就像那种神秘而又邪恶的阴影,出现在光明与黑暗之间。
正是改革开放刚刚迈开步子的时候。街上流行着《爱拚就会赢》。是用闽南话唱的,那种甜腻奇特的发音方式,让人想起明亮的南方。那里是更为富足的,人们从街上星星点点又有着燎原之势的广东发廊、温州发廊小业主的脸上可以想像一些事情。这些事情他们暂时还不熟悉,但其中的气息触手可及。有许多模模糊糊的希望,光点。但大家都还不知道,究竟有谁会得到它们,更重要的是:怎样得到。
那就是当时十宝街的一些基本的情形。是的,十宝街是一条非常纯粹的商业街,它以一种闪电般的惊人速度出现在一个特定的时期里。还有一点,也是它与众不同的地方:由于附近相对聚集了一些宾馆,十宝街几乎可以讲是一条涉外的街道,人们经常可以在街上看到一些肤色各异、发色各异、衣着各异、甚至根本什么都不同的人群,从而进一步惊叹着:世界是多么广大,而人类又是多么多元化啊!
十宝街上最多的商店有两种:文物古玩店与酒吧咖啡馆。这是由十宝街特定的性质决定的,这两种商店都有着某种虚幻的本质,都已经脱离了柴米油盐的基本阶段,迈升至更高的层面。当然,这迈升至更高层面的基础是极为实际的:金钱,也就是说,只要是有着足够支付能力的人,不论你的肤色、发型、衣着,甚至于心灵,你都能成为十宝街上受人尊敬与欢迎的客人与上帝。
为了这些客人与上帝,十宝街上出现了一些新的现象。
一批年轻,漂亮,有着南方般灿烂笑容的女孩子。
她们中大部分是出现在十宝街上的第一批大学生。都是女的,二年级以上,长得不错。英语或者日语口语较流利,最好还要会点闽南话。还有,就是要有一些唱歌的基本功。她们是利用业余时间来十宝街打工的,每天从晚上七点干到十一点,或者更晚。她们每天的收入是隐秘的,因为除了固定工资与提成,有时候她们从老外那里获得的小费是惊人的。她们看上去很斯文,甚至还带些书卷气。她们从精明的古玩店老板那里速成了珠宝玉器的常识,便能立刻运用自如,宛若行家里手。她们的穿着也是斯文的,有一点时髦,但绝不风尘。她们快乐地笑着,用带一点口音的发音,或者绝不带口音、让老外们目瞪口呆的美式英语,与各种肤色的人群娴熟攀谈。当然,她们更乐于打交道的是东南亚一带的客人,新加坡人,马来西亚人,香港人,台湾人,他们初次来到这个改革开放了的国家,心情激动,出手阔绰。他们虽然不像那些欧美国家的绅士,高大,派头,有着淡蓝的、栗色的、淡灰的神秘瞳色。但他们带着南方舒张的温度与气息,似乎更具人性,更亲切,更有各种可能性。他们的胖太太们也更喜欢这里美丽的丝绸、翠绿的玛瑙、俗气的披肩挂件。更重要的是,他们似乎对这些有着灿烂青春的女孩子颇有好感。
每天,到了黄昏,女学生们就在十宝街的各个店里出现了。她们是售货员,是珠宝鉴定商,是翻译,是漂亮的陪同。到了后来,有了些其他的说法,说她们是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