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办事处其实是一间住房,客厅里有一张崭新的办公桌,桌面上什么都没有放。棕色转角沙发,玻璃大茶几,三功能饮水机,一只靠墙的小茶几上堆着厚厚的产品说明书,两组五组合文件柜,这些东西没有什么规律地放着。大茶几上有一只大烟灰缸,旁边是一包打开了的精致中华烟,邵龙钟连声招呼郁青到沙发上坐下,然后给他端茶送水递烟,显得非常忙碌。忙完了,他坐下来和他天南海北地聊天。郁青有意识地把话题向陈投币身上引导。“你说到白马公司,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说,“我有个同学,她老公是开广告公司的。那天她告诉我,她老公想争取白马公司的广告业务,但是里面没有认识的人,联系不上,叫我给想办法。你知道我来西安才这么几天,我能帮什么忙呢?”
“你和你那个同学关系好吗?”
“我们是一个地方长大的,还沾点亲戚关系呢,论起来她是我的表妹。”
“白马公司的广告是一大笔生意,他们一定要招标的,你那个同学为什么不去投标呢?”
“招标这类事情,你是知道的,不过是一个给别人看的掩人耳目的形式,最终还是要靠关系才能得到这笔生意的。”
第十三章
邵龙钟沉思了一会儿,说:“这个事情很难办。白马公司是一个大单位,董事长陈投币是厅级干部,我们这一类小人物连见上一面都不可能的。它公司下属有个采购部,采购部有个原料科,原料科又根据采购原料特点分成了几个部门,我能见到的最高层人物,就是采购雪莲的那个部门的主管,还有就是公司财务部的一个出纳,这和陈投币隔着好几层呢。”
郁青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在他想象之中,邵龙钟应该是和陈投币很熟悉的。他不禁一阵心慌,感觉事情办不成了,不但预计中的松龄公司的股份成了泡影,自己在婉婉、郭松龄和邓红菱面前也丢不起这个人哪!本来以为已经前途一片光明,忽然间又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邵龙钟也在抛开自己的事情为郁青想办法。“我想到一个方案,能让他们见面认识,但是生意就要他们自己谈去,你同学的老公做生意的,应该会自己把握的吧?”
“噢?”郁青说。他一开始并不在乎对方说的这个办法,因为让郭松龄和陈投币直接接触了,他自己在当中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那样不但于自己没有好处,反而给别人做了事情,他是不会乐意的。后来想想,看他到底是什么办法,对自己有没有启发,于是说:“是什么办法?”
他又低头想了一会儿,说:“看来确实只有这个办法。我们野马公司下个月要召开一次成立三十周年的庆祝大会,要邀请陈投币参加。我可以叫我们老总也请你的那个朋友参加,在酒会上介绍他们认识。至于以后怎么办,看你的朋友了。”
“真是这样,那太感谢你了,”郁青说,“事情成功了,我那朋友一定不会忘记了你在中间出力的。”他想,邵龙钟真是个傻瓜,还没有说好价钱呢,就把别人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了。他是那种空热心不动脑的人,这种人一生为别人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前途的。
“谢什么谢?千万别说这一个字。”邵龙钟说,“你跟他是朋友,我跟你是朋友,我们都是为了朋友之间的义气帮忙,说起谢字就不亲热了。我们老总是我堂叔,要不是这种关系,我想帮忙也帮不上。我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郁青也不拦他。因为即使邵龙钟联系成功了,要采用还是不采用这个办法还在于郁青自己。他还有一个想法,有可能的话有他自己冒充郭松龄去参加酒会。
邵龙钟电话打了二十多分钟,挂了以后一脸愤怒地坐下来,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们老总答应是答应了,但是提出了一个条件。妈的!这些人的眼睛为什么一味的就只知道盯着钱哪!”
“他要多少钱?”
“倒没有直接说要钱,他要你们在西安给公司的雪莲产品做一个霓虹灯广告,而且一定要在闹市区。”
郁青完全否定了自己冒充郭松龄去参加酒会的想法,因为做一个室外霓虹灯广告,至少也要二万元以上。这是他目前根本凑不出来的数目。他不再想这件事情,和邵龙钟谈另外的话题。到了十二点,郁青起身告辞,被邵龙钟拦住了,“我们兄弟俩很难在一块儿,今天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我们一起喝酒谈谈吧。”他说。
郁青见他态度坚决,就答应了。邵龙钟立即拿起电话拨起来:“喂?姗姗呀?今天中午到外面吃饭……你说吧,新疆小肥羊,要不皇家大排挡……什么乳鸽呀?也好哦……还有我的一个朋友……那当然了……为什么呢……不行,你一定要来……来吧,好嘛……不会的,就算有人看见,我请你吃饭有什么呢?我们本来就是那种关系呀……好好好。我不说……河南的……好,一定来哦……好,等你,下了车我打电话……回头见,一定哦!”
郁青根据电话内容来判断电话的那一头是什么人,和邵龙钟是什么关系。正想着,就见邵龙钟放下话筒满面春风地叫他出门了。二人走出来,邵龙钟回身将门反锁上。来到大街上,邵龙钟招停了一辆出租车,二十分钟后车在东风大酒楼门口停了下来。他们来到三楼,邵龙钟在喧嚣的人群中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脸上堆满了笑容的女服务员立即走上来,用带浓重四川口音的普通话问两位要点什么。——“要点什么”这个句子很奇特,一般情况下是需要一些什么,但在这个时候主要的意思是“点”字,这是点菜的省略。——如果不要“点”什么,那么你们滚蛋吧。
“不是两位,是三位,”邵龙钟说,“还有一位没有来呢。你先把菜单拿来,我们看看。”
菜单来了,邵龙钟并没有看,也没有叫郁青看。一会儿,他的手机响起来了,他兴奋地接了电话,然后叫郁青稍等,就急急忙忙地下楼去,十分钟后带了一个穿黑色衣裙的年轻女子上来。
因为天气热,她的脸朝红潮红的。她眼睛很大也很冷漠,仿佛两潭寒水,一扇黑色的头发很均匀地分开铺在肩后。她圆领心显出的皮肤白得耀眼,煜煜生辉。她带着粗重的黄金项链,前领上还别了一只宝石花。她沉默地站在桌边看着桌面,像一只伏翅的黑蝴蝶。因为她的到来,空气中就有了一股清淡的然而入肉的香味。邵龙钟满面含笑,和那女的形成鲜明对比。“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郁青,这位是我的女朋友姗姗小姐。”邵龙钟说着,拉了一把椅子到姗姗身后,让她坐下。姗姗稍微向郁青点了一下头,坐下来,如蜻蜓点水一样的轻柔。郁青注意到她的衣服的前幅并不因为坐下了而起皱折,而是很自然的下垂着。看来衣服的布料非常高档。
姗姗不说话,邵龙钟和郁青都很尴尬。邵龙钟把菜单地给她,叫她点菜,她看了一眼,说:“你点了不就行了吗?”
邵龙钟希望活跃一点,于是想方设法地制造幽默,说:“全社会都知道要尊重妇女儿童,所以一定要让你点菜。”
“我还是儿童吗?”她反对说。
邵龙钟张口结舌。郁青说,我刚才问了一下服务员,他们这儿好像有一道菜叫糖醋凤凰脯,我还没有吃过这种东西呢。
邵龙钟哑然失笑。姗姗小小地笑了一个,回味了一阵,忍不住便咕咕地笑出声来,却用一张纸巾把口捂着。她依然不看任何人,只是半低着头顾自地笑,但是空气就活泼起来了。邵龙钟叫了三份炖乳鸽和一些佐菜,两杯冰啤酒。姗姗不喝酒,只喝可乐。
邵龙钟和郁青有一句无一句地谈着,一会儿姗姗问邵龙钟:“你爸爸好些了吗?”
“他前天就出院了,我当时打电话不就已经告诉你了吗?”
“噢,我忘了。”她说完,喝了一口饮料,就低着头不说话。
邵龙钟看了看她,也就不理会,转而要求郁青吃菜喝酒别客气。然后他开始找话说,谈起自己小时候在动物园看见狼,吓哭了。郁青就说:“我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和女朋友去动物园,先看老虎,再看海豚,女朋友忽然恍然大悟地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动物园的猫为什么能长这么大,原来是喂这种鱼长大的。”
邵龙钟哈哈大笑,姗姗也笑,却尽量要笑得小声一些,因此不住咳嗽。她笑得差不多了,说:“你也太贬低人家了,她连老虎也认不出来吗?”
郁青说:“其实我都经常要搞错,还有时候把她当母老虎呢。
“哈哈!”姗姗笑着说,“你们一定没有成功,因为你这样贬低人家,谁受得了啊。”
郁青从姗姗的衣料和她的黄金项链、红宝石戒指看出来,她应该是一个富贵女人。他有意接近她,因为据他看来她的财富和地位是在适当的时候可以为己所用的。对于这种冷淡的女人,郁青是了解的,她们其实心里压抑着比别人更强烈的欲望和感情,他们欣赏而且会长时间地体验幽默,易于接近并且相信感情直露而丰富的人。所以他努力不着遮痕迹地表现出这些。事实上他做到了,姗姗虽然话语不多,但是与和她初次认识的郁青的话比和她熟悉的邵龙钟还多。
三人喝完了酒,每人要了一份拉条子面吃了,邵龙钟叫服务员来结账,郁青争着要付钱,两人的情势就像要打起来了,最终郁青没有拗过邵龙钟,看着他从钱夹里拖出一叠钞票来,抽了几张一百元的给了服务员。三人走下楼来,郁青道了谢,道了别,走进因太阳狂热而显得疏疏落落的人流中。
姗姗也准备离开,邵龙钟急忙抓住她的手说:“你就不陪我一会儿了吗?”
“大街上别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姗姗将手一扭,挣开他的手说。
“怕什么呢?大街上那些恋人谁不是亲亲密密的?再说这里也没有你的熟人,怕谁看见呢?”
“我不喜欢。”
“好吧,我听你的,走吧,到我那儿去。”
“去干什么?”
“去干什么?去陪陪我呀。你看我都整整八天没有见到你了,多想你呀。”
“我要上班。”
“你打电话请假吧,要不我给你打电话,你自己给他们说。号码是多少?”
“又没有什么重要事情,请什么假呀?请假要扣工资的。”
“扣就让他扣吧,我们也不是没有钱用。”
“你有钱那是你的,我还需要上班挣钱。”
“还分什么你我?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你凭什么这样说?”
“凭什么?以后你嫁给我了,我们不就是一家人了吗?”
“我可没有答应嫁给你,也不可能嫁给你。”
邵龙钟着急地说:“你总是这样说,你就没有考虑到我有多么伤心吗?”
“真的,你别这样想,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们合不来。”
“我们不是来往了那么久了吗?哪有合不来的?”
“我不想给你说这些,你回去吧,我走了。”
两人就这样一个总有新原因,一个总能据理争辩地说下去,最终姗姗不耐烦了,快步走了开去。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见到他痛苦而怅惘地站在原地,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样,于心不忍,想了几头又停下来了。邵龙钟急忙走过来,她轻声说:“你回去吧,我真的不能陪你,以后有时间再陪你吧。”
邵龙钟见对方松了口,想了想,很不愿意地让了一步,说:“那今天晚上行吗?”
“不知道,到时再看吧。”
“不行,你一定要回答我,到时候一定要来!”
“我不知道今晚有没有事。你回去吧。这样吧,你亲我一下。
姗姗在被他重重地吻了一下之后,轻轻挣脱了他的怀抱,说了再见,转身走了。
她知道邵龙钟非常喜欢她,至少为了她他付出了很多,有时候想起来就会令她感动不已。但是她打不定主意应该不应该答应他的求爱。她知道邵龙钟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她并不在乎这点,但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相互之间总是磕磕绊绊的,她激不起美妙的激情,总觉得不和谐,心理上有很大的距离。她知道如果自己拒绝他的爱,会给他造成很大的伤害,而且时间愈往后拖,造成的伤害愈大,她害怕因为自己的拒绝,在他身上发生不测之事,从他平时的表现看,这是很有可能的。她有时候想,既然人家这么爱我,我理应嫁给他呀,这世界上还能找到对我如此痴心的人吗?有时候又想,连恋爱的时候都找不到激情,找不到心灵融合的理由,以后真正结婚生孩子了,不会更隔阂吗?有时候又想,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种激荡如歌的爱情吗?还是文学家们凭空想象出来的呀?爱情不就是男女结合建立家庭生孩子吗?那些生离死别的都是假的吧?想来想去,直到现在还没有打定主意要不要答应邵龙钟。明明知道不能拖了,偏偏没有一个主心骨。
姗姗对今晚是不是要去找他也犹豫不决。她去找他,会给他带来一晚上的幸福感激,不去找他,会给他造成一夜的凄凉和长时间的疑神疑鬼。可是她实在不愿意两人在这种爱与不爱的情形下相处,她需要决断,又不知道该如何决断。她的朋友们也没有统一的办法,有劝她答应的,有阻止她答应的。
姗姗想着走着,走出了一百多米远,一转眼看见邵龙钟还在身边,便问:“你还没有回去吗?”
“我送你上车,再回去。要不别坐公交车了,天这么热里面很难闻的。还是打的吧。”
他扬手要招呼出租车,被姗姗拦住了。姗姗看了他一会儿,公交车来了,她默默地走上去。
第十四章
刷完公交车卡,姗姗听到有人招呼她。仔细一看,原来刚才一起吃饭的郁青也在车上。
原来郁青和他们分别了之后,并没有就上车。他从电信咨询台查到了白马公司董事长办公室的电话,于是谎称陈投币要他带了点特产,把电话打到了白马公司,询问陈投币的家庭住址。不知道是他的哪一句话引起了接电话的人的警觉,那人说了一声“不知道”就挂了。他再拨打时,就只能听见忙音了。他同时也在注意姗姗的动作,估计她要上这个车,所以抢先上去了。
郁青热情地招呼姗姗坐。姗姗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那一股淡淡的说不出名堂但是赏心悦目的清香便传进了他的鼻子,令他飘然欲醉,身体的某个部位忽然冲动起来。这让他忽然想到了“性感”这一个词的含义有时候并不只是眼睛才能体会的。喜欢打香水的人很多,但是所有的香在他看来都那么俗,而姗姗的这种香味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看来她不但形象高贵典雅,性格隐秀内涵,连喜好也高出人一筹。郁青在猜想她到底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