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爹，就像爹活着的时候觉得对不起他一样。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总想报答爹些什么。

张三出生的时候，爹真正体会到了文化人常说的悲喜交集。那会儿，张三哇哇坠地的哭声使这个家徒有的四壁生出一丝亮色来，可娘的静悄悄辞世又让这个家黯淡下来。接下来，不管化不化悲痛为力量，爹都得有力量，没有力量咋养活张三呢？当然这些张三是后来才知道的。他最初知道的是他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可以有漂亮的新衣服穿，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可以有好玩的花棒锤、大刀、弓箭，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在娘怀里撒撒娇、跟爹捉捉迷藏……他得帮爹打水、刷锅、做饭、烧火、喂鸡、拾柴火、放羊……说不清什么时候，他听说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一下子就记住了，就再也没有忘记过。像这样令张三过目不忘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比如有一年爹把黄鼠狼咬死的小鸡炖上给他吃，他揪下一条小鸡大腿给爹时，爹拒绝了，爹说他不爱吃肉，张三不明白肉那么好吃爹为啥就不爱吃；比如爹送张三上学的时候路过小卖部，看见花花绿绿的糖果想要时，爹说吃那东西会变成坏孩子的，张三是好孩子不会吃的，张三就再没要过，他想成为好孩子甚至英雄；比如过年的时候，看着噼噼啪啪乱炸的炮仗，张三觉得好玩，爹却说柳笛更好玩，来年三月爹果然给他做了一支又一支柳笛，还教会他做的方法，张三就记住了世界上最好玩的东西就是柳笛；比如张三该娶媳妇儿了，爹说不是七仙女哪配得上俺三儿啊，张三就知道不漂亮的女人是不配作他张三的女人的；比如……后来张三才明白，爹哪里是不爱吃肉啊，而是肉太少太少了啊；糖果哪里会让人变坏啊，而是爹根本就没钱买啊；柳笛哪里是世界上最好玩的东西啊，而是不用花钱就能到手啊；七仙女哪里找得到啊，而是爹咋也拿不出娶媳妇儿的那么多钱啊……张三印象最深的是爹临终时拉住他的手，眼泪汪汪地对他说，三儿啊，爹没本事让你受了不少屈，你可要自己争气啊！从小到大张三一直都是个乖孩子，他从来没有让爹失望过，爹最后的嘱咐也不例外，四十岁那年张三发了财、娶了老婆，四十五岁那年张三离了婚又娶了个更年轻更漂亮的老婆。

了财又娶了年轻漂亮老婆的张三再走在村街上的时候就有许多人谦卑地对他笑，跟他打招呼，这让他想起了爹。张三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爹就像村街上的人一样，谦卑地冲人家笑，跟人家打招呼，所不同的是所有人都谦卑地对他一个人笑，跟他一个人打招呼，爹却对所有人谦卑地笑，跟所有人打招呼。张三在三月明媚的阳光照耀下来到老屋的时候，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止都止不住，就像临终时拉住他手的爹一样。张三就感慨爹这辈子太苦了，太不容易了，也太窝囊了。可是话又说回来，要是做儿子的有本事的话，爹还会受苦吗？还有什么不容易吗？还能窝囊吗？爹受苦、不容易、窝囊，好好歹歹也把他养大了，他得意、他风光、他气派，可又为爹做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做！一想到这，张三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着他一样，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张三一下子清醒过来，爹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多么听话、多么争气、多么显耀呢，而爹不知道儿子有多么听话、多么争气、多么显耀，不知道爹还会内疚、惭愧、悔恨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呢。无论如何也要让爹知道！可爹已经去了，怎么办呢？

了财又娶了年轻漂亮老婆的张三多的是办法，比如修坟，比如祭祖，比如给爹冥品。张三知道爹活了一辈子穷了一辈子，最稀罕的就是钱了，要是爹能看见他卧室里保险柜中那一摞一摞数不清的新崭崭的票子，爹不定喜欢成啥样呢。张三一向不是腻腻歪歪的人，这么想就这么做了。他一定要让爹知道，要让爹看见，而且不像别的人家那样烧几张纸糊弄阴间的亲人，他要烧真正的钱，人民币！新嘎嘎的人民币！

张三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想到爹不但不高兴，反而比临终拉住他的手那会儿哭得还凶——三儿，你给爹送啥不好啊，偏送恁些个人民币，阎王爷说我贩卖假钱，把我关起来了！三儿，爹活了一辈子哪干过违法的事啊，想不到死了死了却……呜呜呜……

怎么没想到这个呢？这把一激灵就醒来的张三肠子都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