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章巧夺天工
吉他终于做好了。舅舅非常欣赏自己的杰作。他把吉他竖立在桌子上,自己退到三米以外的地方去观看,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平心而论,吉他的确做得非常精致,机制吉他上有的东西,这把吉他都有。轮廓呀!线条呀!似乎比机制吉他的还要精美。吉他的色泽更是无与伦比,天然的洋红,而且,红得高贵典雅,红得清新滋润。但是,舅舅的心却是悬空的,他的心血是否白费,全凭梁育的一句话。而梁育的金口却要等到反复调试和弹奏之后才会开启。
看到吉他的那一刻起,梁育的激动心情就不压于舅舅,他捧着吉他仔细观赏,反复搓摸。如同父亲在认真端详自己刚钻出母体的儿子。看到梁育爱不释手,欣喜若狂的模样,舅舅既高兴又得意。
调试开始了,梁育首先用手指弹拨高音弦,吉他的腹腔内立即发出清脆而又纯净的声响。接着又是几个音符跳出吉他,这些音符不仅刚劲明晰,而且音色和音质都远比机制的吉他好。梁育非常兴奋,他接着又调试其它琴弦,结果都使他感到十分满意。低音弦的音质更加优良,声音厚实而又稳沉。如同从先锋音响的低音喇叭中传递出来的音符。这使得梁育心情激荡,喜形于色。很明显,吉他的共鸣效果超出了梁育的寄望。
调音开始时,舅舅似乎比梁育还要紧张。但是,随着梁育脸上表露出来的兴奋和笑容,舅舅的心情逐渐放松,最后竟骄傲地度起方步来。凭着多年的经验,他知道上好的木材一定能够做出高品位的乐器。他信任他的红木如同信任他的手艺一样。他对自己能做好吉他很有信心,如同他对梁育能成为吉他高手很有信心一样。
调试过程很快就宣告结束。面露喜色的梁育激情满怀地进入到演奏阶段,先是一段难度比较高的练习曲,继而是一首轻快的墨西哥民间小调。这些试弹程序完成之后,梁育快乐得像小孩一样手舞足蹈。他突然把吉他塞到阿苏手中,转身将舅舅高高抱起,然后在竹楼里疯狂地转圈,直到舅舅大喊头晕方才停止。折腾完舅舅,梁育又把矛头转向阿苏。他从她手中抢过吉他递给舅舅,然后抱起阿苏旋转。他的举动弄得阿苏哭笑不得,但是,她没有惊诧,也没有叫喊,而是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幸福地闭上眼睛。她乐于被梁育折磨,尤其是梁育高兴的时候,因为梁育高兴她才会开心。这些天来,梁育一直闷闷不乐,她的心情也像暴雨即将到来之前的天空,阴沉而又昏暗。今天,梁育的脸上终于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而她阿苏,也终于品尝到狂热和被珍爱的滋味。
激奋的情绪得到充分发泄后,梁育重新捧起吉他仔细观赏。“舅舅,你是我见到过的木匠中,手艺最高的师傅。不!你不是普通的匠人,你是艺术家!真正的雕刻艺术家。这把吉他不能简单地看成是普通乐器,而应该把它看成一件世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它的艺术价值完全可以同裴多菲的小提琴相提并论。如果有一天我获得成功,有一半功劳是属于舅舅你的!”
静默一会后,梁育的脸色突然庄严起来,他慎重虔诚地捧起吉他,开始演奏他心中的乐曲。铿锵刚劲的音符如同炸弹一样猛然在空间中爆开,紧接着是两股相互对峙而又相互渗透的旋律汹涌地从吉他中冲出来。交织在一起的两股旋律激烈地拼搏着,纠缠着,分不出强弱,也区分不出良莠,仿佛是两支势均力敌的军队在决战。一分钟后,怪异旋律逐渐强势,它在乐曲中占据主导地位。但是,庄严旋律并没有完全退出乐曲,它在顽强地支撑着,回旋着。
又过了一分钟,乐曲中的两股旋律发生了交替上升的局面。但是,交替上升的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在钢刀铁剑的撞击声中,在万马奔腾的宏大气势中,庄严旋律的强势渐渐明显起来,最后,它全面充盈乐曲。怪异旋律在庄严旋律的压制下逐渐减弱,最终完全从乐曲中消失。
梁育非常投入,他的眉头一直紧锁,他的目光一直十分犀利,他的全身一直在随着节奏激烈抖动。演奏完毕后,他的眼睛里依然放射着咄咄逼人的目光,神情也显得异常严峻,仿佛自己刚从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下来。
“弹得非常好!很有渗透力,意义也表达得十分清楚。确实弹得好!”舅舅眉毛飞扬,赞不绝口。
“舅舅,你能听懂乐曲要表现的含义?”梁育有些怀疑地问。
“大体上听懂了。”
“真听懂啦?说给我听听!”阿苏想知道舅舅是真懂,还是装懂。
“你先坦白,你听懂没有!”舅舅反唇相讥。
“不瞒你说,我似懂非懂,”阿苏实话实说。
“那就好好听着!刚才那段乐曲要表现的是正义与邪恶的斗争。开始时,邪恶凭借着凶残和欺骗似乎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后来,正义应用智慧和胆略逐渐将邪恶压制下去,最后将它彻底打败。”
“精辟!”梁育情不自禁地起身为舅舅鼓掌。
“看不出舅舅还真有学问!”舅舅的讲解使阿苏深感诧异。
“我能问问这乐曲是别人编写的呢?还是你自己创作的?”舅舅冲着梁育问。
“你为什么想起问这个?”舅舅的提问使梁育颇为费解。
“如果是别人的作品倒也罢了。如果是你自己谱写的,我可要说几句难听话了。”
“舅舅,你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说难听话?”舅舅的话使阿苏更感奇怪。
“舅舅,曲谱是我写的。有什么难听话尽管说,梁育正想听听反面意见哩!”
“那好!恕我直言。在刚才演奏的乐曲中,我感觉杀气太重。从大道理上讲,正义对邪恶是应该严惩不怠。但是,你不是武士,用不着在刀光剑影中生活。你不是想搞艺术吗!艺术是什么?是歌颂真、善、美的手段。是现实生活集中抽像的再现。怀着满腔仇恨和杀气腾腾的心胸当不了艺术家如同充满杀气和仇恨的作品不被人们称为艺术作品一样。梁育呀!你如果诚心献身艺术事业,就应该经常保持一颗平和宁静的心态,否则,你将一事无成。在高品质的艺术作品中,要不要表彰正义的强大和威严呢?我认为要!但是,不要让正义的旗帜上充满杀机,更不要让正义贴上仇恨的标志。否则,正义的形像就会被人们曲解。”
“舅舅,你到底是木匠师傅还是评论家?你刚才那番话,只怕大学毕业生都未必说得出来。”梁育的眼睛中流露出十分惊愕的神色。
“不瞒你说,舅舅年轻时看过不少外国书籍。艺术方面的,哲学方面的,甚至军事方面的经济方面的,我都有兴趣看。看得很多,也看得很杂,不系统,也不深入。走马观花,泛泛而读。基础太差,底子太薄,很多东西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如今老罗!观念远远落后于时代罗!梁育呀!舅舅的话你听也可,不听也可。分量嘛!自己掂量就行了。”
“舅舅年青时志向远大,雄心勃勃。十六岁就开始外出闯荡社会,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也经历过许多磨难,吃了不少苦头。可惜时运不济,几十年奋斗,几十年辛劳,最终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没闯出什么成就。如今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连老婆都没有娶。”阿苏不知道是在夸耀舅舅呢,还是在奚落舅舅。
“不以成败论英雄。舅舅!你的意见一针见血,很有价值。这些天来,我一直受到愤怒的困扰。我知道,不摆脱这种烦躁情绪会严重影响我今后的思考和创作。我正在设法排除这种不利于陶冶情操的恶劣因素。刚才演奏的曲谱是我最近的构思,正如舅舅所说,这段曲子明显地反映出我的思想状况,存在原则问题。我自己也感觉多有不妥,正准备进行修改,只是不清楚弊端到底在哪儿,因此无从着手。今天经舅舅这么一指点,我真正感觉茅塞顿开,视野辽阔。坦率说,我没有想到舅舅如此博学,看问题如此尖锐。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你这种听得进反对意见的心态非常好。人呀!不管他有多聪明,不足之处总是有的。一旦出现问题,就需要有人给他明确指出。旁观者清嘛!但是,如果他只愿意听赞奉之词,听不进逆耳言论。那么,这个聪明人就会经常犯错误。梁育呀!我很想就一些有关人生问题同你进行深入的探讨。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忙于做这把吉他嘛!你知道,做吉他不是体力活,它是脑力劳动。现在吉他做好了,我有时间同你闲聊啦!怎么样?愿意听舅舅瞎唠叨吗?”
“认识你的那天我就感到舅舅才思敏锐,谈吐不凡。今天听了你对我谱写的乐曲提出的见解,我就更加钦佩和敬重舅舅了。能够得到你的教诲和指点,是我梁育的幸运。舅舅有所不知,我有很长一段时期没听到如此内行,如此中肯的批评意见了。我正愁知音难觅哩!这样吧!明天一早我带你去个如诗如画的好地方,以你的见识和胸怀,你一定会喜欢那儿。在那里,我们可以无拘无束,放量漫谈。”
“你说的是那潭山泉吧!好小子,深山老林中的宝地都被你找到了。利害!不愧是个风流才子。我一直以为,那是我的独立王国哩!不过,我们这五指山区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风月美境,如果你有兴趣,我会带你一一观赏。”舅舅眉飞色舞,津津乐道。
“看来我得修改我的启程日期罗!”
“什么意思?”
“梁育本来打算吉他做好后立即上路,继续寻找他理想中的自由王国。”阿苏学着舅舅的语气说话。
“有这等事情?小兄弟!你也太不厚道了吧!”
“那是原先的计划。现在我已经改变主意,决定留下来同舅舅进山探宝。只要舅舅乐意,我再住十天半月不成问题。阅历不如拜师,拜师不如知遇。有幸遇到舅舅这样的良师益友,我就不急着赶路了。”
“还是舅舅有魅力。我在他面前哭了三天三夜,求他多住几天,他都不肯点头。这下可好,你舅舅一席话,他就毫不犹豫地改变了主意。真是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理解!”
“阿苏啊!你不理解的事情还多着哩!你知道吗?如果他梁育在你的眼泪面前轻易放弃自己的计划,那他就不是梁育了。他之所以能够使你一见倾心,正是因为他与众不同。正是因为他有坚定信念和不屈不饶的执着精神。别吃醋啦!难道我老头子还会抢走你的心上人!”
阿苏羞怯地笑了。舅舅和梁育也露出会心地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