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们都陆陆续续地要走。刘玫拦住我们,诚恳地说:“你们别走,都走了,再来客人怎么办?”
“都九点半了,哪还会再来客?”我有些刻薄地说。
“一般到了迪士高,不来客就不会再来了,我们在别处也是这样。”汪静温温和和地说。
刘玫又是那句话:“真对不起,今天生意又不好,明天你们早点儿来,好吧?”
“行,我们明天早点儿来。”
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有点儿恼火:明天再也不来了,瞎浪费时间,浪费青春。
12月3日星期三晴
那两天没到“龙华”,简直是大错特错。
小杨说,星期一星期二,他和刘歆都到“龙华”来了,星期一是棉纺厂接他们,刘歆专门选到龙华,结果,吃完饭,我们又没去,他就不跳舞了,吃完饭就走。
星期二,是分局接他,我们又没去,他就又要走,刘华死留活留,不让他走。他故意说:“那你要我留下,除非,是你坐我台。”刘华说:“行,只要你不走,那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仅从敬业方面来说,刘华真是个好领班,现在,我已经能够理解那一晚她留我们吃夜宵,我们不干,惹她很恼火——我已经能够理解她了。她不为别的,只是想留客,让客人开心,让“龙华”老板能够赚钱,她也多赚钱,小姐们也多赚钱。
明摆着,刘歆一走,那一起的客人都要走,客人一走,小姐们也坐不到台,她也拿不了提成,“龙华”也要少赚许多钱。
刘歆是“龙华”的财神之一,而且还是比较大的一个财神。
今天,刘歆还在“龙华”。
我和汪静刚一上去,就看见大肚子的周老板,他笑咪咪地望着我们。刘华也笑咪咪地,热情洋溢:“快,刘老板来了,在里面等你们。”一边说,一边就推我们进去,“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了?人家来几次,等你们,你们也不来。”
我们走进去。本来,笑咪咪的周老板和嗔怪我们的刘大姐,就已经让我们感到浑身暖洋洋、春意盎然了,走进舞厅,三个大空调都调到24c,春意更加盎然。
我一眼就看见了散座上坐着的刘歆。
小杨这时走过来,汪静也不表示,傻傻地。
我迎上去,“嗨!”叫他一声。
“怎么搞的?现在才来!”
还抱怨我,我还要抱怨你呢。“你们昨天前天来,为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
“还说!跑哪儿去了?快!过去,老板在那儿等你。”
“现在就过去?我自己走过去?”我的意思是,刘歆还没进卡座,我现在就一个人过去?
小杨没好气地,说:“你不这么去,难道还要我背你过去?”
我就一个人先过去。
刘歆春风满面的,他身边是王副局长和罗老干部,还有三个靓丽的小姐,我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他身后就是墙,是卡座的门口,我靠在墙上,不敢吱声。
刘歆最小心了,他才不敢让别人知道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罗老干部看见了,热情地喊我:“王小姐,快过来坐,我们刘老板等你等到他心痛了。”
那三个小姐里面有两个就知趣地走了。
我坐下来,这时,小杨和汪静也过来了。
“来来来,坐里面坐里面。”罗老干部说:“这三个,你们随便选。”他指着身后的三个卡座。
我和刘歆就选了边上的那个,进去。
“我要回市局了,元旦就回去,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刘歆说。
“你不兼分局局长了?”
“不兼了。”他说:“当初机构改革时,分局是由三个局合并的,这样就有三个正局长,十几个副局长,叫谁当正局长呢?都想当,干脆都不当,所以局里就派我先来主持工作,现在,分局的关系都理顺了,所以我也该走了。”
“那小杨呢?小杨跟你回去吗?”
“我想叫他回去,不过现在不可能,我说起来是分管政工的副局长,但出人进人,还是得一把手说了算。”
我想刘歆骨子里还是想当一把手,当一把手好方便,用人,用车,用钱,凡事都是自己说了算。
“老罗可能要当一把,这几天,他劲头足得很,天天接客……”刘歆笑着说。
老罗是分局的副局长,我以前还以为他和刘歆一样,是市局的副局长呢。
“回了市局,我就没有专门的车了,只能随用随调,没有在分局这么方便了……”
刘歆似乎有些留恋,说:“来分局一年多,跟小杨算是比较知心了……”
“小杨很会来事,我看你很信任他似的。”
“我是很信任他,这娃子,心细、嘴紧、胆又大,很多时候我跟他说话,说了前半头,他就知道我后面要说什么。”
“我看得出来。”我忍不住笑,我想到小杨每次对刘歆心领神会的样子,真有点儿好笑。
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刘歆往起一站,小杨立即就帮他拿茶杯子,拿手提包,刘歆一颦,他马上就像只小羊羔一样温顺,一笑,他就也跟着猖狂得不得了。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王中王”,刘歆才认识我,大概刘歆跟他单独在一起时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提起我,而且刘歆又常常到“王中王”去找我,他马上断定,刘歆是真的喜欢我,于是,马上巴结我,又是老同学,又是小妹妹,我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往南,他从不往北。明明他心里喜欢的是“白雪”,当我真正跟白雪关系不好时,他也不“喜欢”她了,还说:“俏球什么俏?一张黑脸,长得皮蛋似的……”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有一次送刘歆回来,车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了,他不由自主,应该说是情不自禁吧,他提到孙小梅,又说起她的“水灵灵满含着期待”的大眼睛,我愤愤地说:“什么大眼睛!你没看见她,是一对鼓眼泡吗?”小杨连忙改口,粗鲁地说:“对球了,干脆,把她那对鼓眼睛挖球了,看她还勾引人不勾引人。”
等我把汪静带到他面前,他明明不喜欢汪静,但是,因为我天天说汪静好,说孙小梅不好,他照旧跟汪静表面上不错。有一次,他还问我:“你喜欢我跟汪静好,不喜欢我跟孙小梅好,是吧?”
我先说“是”,但是觉得不妥,你凭什么管人家这私事?
于是改口,说:“你喜欢跟谁好就跟谁好,关我什么事?”
没想到,小杨竟然这样说——你想叫我跟谁好,我就跟谁好。
刘歆还给我说过,那时候,在“王中王”我们才认识,刘歆老觉得我不解风情,不让他“摸”。小杨给他出主意,叫他把我带到小杨家里,“我让我媳妇和儿子都走,就你们两个在家里……”他竟然出馊点子,让刘歆……怎么怎么我。
刘歆没听他的,把这话说给我听,我当时就觉得,小杨这个人,他不是一般的心眼儿。
“我每次算命的时候都把他带上,算命的说他,可能要在四十岁上提为科长。”刘歆有一次跟我说。
我不相信算命的,但我相信小杨会提为科长,凭他的那些“能”劲儿,他的那些心眼儿,他决不可能伺侯领导一辈子,总有一天,他要换换位置,让别人也来何侯伺侯他。
刘歆对小杨很信任,很喜欢他,甚至有点儿依赖,他有很多自己不能亲自办的事,都让小杨去办,而小杨,每次都给他办得很圆满。就比如说给我打电话,或者是接我出去吃饭,他从来不亲自出头露面,每次都是小杨我这个“老同学”来办。
就为这,王志强和小杨短兵相接几次。打电话时,如果王志强接了他的电话,一听是男的,又是找我,王志强就很恼火,就会毫不客气地问?“你是谁?你找她有什么事?”小杨总是很坦然很从容地说出“我是谁”,我找她有什么什么事,他的坦然和从容,还有他说的“事”,都叫王志强没法儿生疑,或者即使生疑,也抓不住把柄。
反正小杨是个能办事的人,我觉得刘歆太宠他,小杨这个人,不管怎么说,他的品质,他的人格,不能叫人信任。
说了一会儿分局,说了一会儿小杨,我们出来跳舞。我看见王冒儿,搂着个又高又胖的小姐,两人跳得很亲密,但王冒儿的脸色又一本正经。
他们跳舞的姿势很滑稽,王冒儿一本正经,却又将小姐搂得很紧,小姐的上身踉王冒儿贴在一起,下身却又分离,不管从正面还是从侧面看,他们搂在一起,都是一个三角形,圆锥体。
王冒儿的小姐屁股很大,她那种跳舞的姿势,更把她的屁股显大了。
后来我记住这个小姐,别的什么都记不得,就只记住了这一点,以至于,在街上,我只要看到大屁股的女人,就要在心里想!这是不是王冒儿的小姐。
“你觉得王冒儿跳的怎么样?”刘歆问我。
“不怎么样。”
“那我们跳好一点儿,让他们开开眼界。”
说起来,跟刘歆在舞厅里认识这么久,我们还真没有好好跳过一次舞。
我们都拿出看家的本领,“好好跳”,一曲也不放过。
直到“良宵”,良宵,难忘的良宵……
“我马上就要走了,你不想跟我有点儿什么表示吗?”刘歆认真地说。
“表示什么?又不是生离死别。”
“我回了市局,可能就很少再过来了……”
我不知我是什么人,可能真没有心没有肺吧,我向来对生离死别都看得很淡,要么是自然规律,要么是命中注定,反正,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什么好伤感的?
“我这次到l市,”刘歆说:“我说了你别生气。”
“什么事,你说。”
“我到l市——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啊。”
“你说吧,怎么会呢。”
“l市建一个……也就是红灯区吧,我们市局下去检查,他们给我安排了一个小姐,还说是最好的一个小姐,是从深圳回来的,她在深圳干了八年……”
“八年抗战。”我笑道。
刘歆还是很认真,他接着说:“她说她在深圳干了八年,一直都是在舞厅里,在夜总会里在美容按摩那些地方……我就想到你,我说,我有个朋友,她还是个大学生,她在北海呆了半年,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男人,她说她在那里就只有一个男人,那个小姐说,不可能!她说不可能!我问她,你在那里跟过多少男人,她没说多少,她只说:”我在那里呆了八年,年均每十天一个男人,你算算,我有多少个……“‘”你在说什么?“
“我在想,你王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至始至终,我跟你,都还隔着一层什么似的,我不了解你,我有时候觉得你很真诚,有时候,我又觉得你……”
“我怎么?”
“我觉得你好像是一个没心的人,越走近你,越觉得你扑朔迷离,觉得你……我不知道怎么说,有时候,我跟你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们之间还要有天长地久的友谊,或是,地久天长的爱情?
一切顺其自然。
我们根本就不是同一身份同一地位同一层次的人,想那么多干嘛?
不如顺其自然,该分则分,该聚则聚,至于情感,一个是舞厅小姐,一个是舞厅客人,谈什么情感。
十
12月5日星期五晴
王雪说她已经是山穷水尽了,这几天,她常来我这里揩油,吃了喝了拿了,一张保险公司的嘴,还油腻腻地抨击一会儿社会。社会知识她有多少?抨击又抨击不到点子上,就批判她身边的人,“什么业务尖子?罗燕是新大洲的领班,陈明珠是火凤凰的伴舞小姐,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都是卖屁股换来的!”
她开始说,我只是一笑了之,后来,她在我面前说得多了,我就毫不客气地驳她:“你们公司要的是业务?还是要你们完成业务的方式?你管人家怎么做!人家做得比你好就是比你好,嫉妒有什么用?你这样诽谤她们,骂她们,正好说明你无能,你妒忌,你可以用你的方式,用你的真诚、淳朴、吃苦耐劳,你可以不辞辛劳,你可以天天跑,可以挨家挨户地宣传,不管你用哪种方式,你们经理要的是你的业务,是结果,不是过程。”
王雪不是没吃苦,这我知道。她是今年三月份应聘到保险公司的,整个一夏天,她又黑又瘦,晒得跟鬼似的,但业务却不及人家的十分之一,要不是我们帮她,给她介绍几个客户,她恐怕连试用期都过不了。
她是付出不少,因为付出了,却没有收获,所以她恨别人,恨别人的不劳而获,恨别人的投机取巧。
连我也是这样,我也不是没付出,但我总没收获,在文化馆我像一只孤雁,最年轻,却最没上进心,也最没地位。
我不是没上进心。
刚来时,我慷慨激情,我也不知道,我是从哪一天开始,越来越颓废。
我只是深刻地体会到,我的所有付出,都被别人当作傻瓜,当作笑话。
我记得有一年我去印报纸,过桥时,有一辆车停在上坡处,天刚下过雪,桥面是硬硬的冰雪,很滑。我和马老师,我最尊敬的马老师……那是一辆中型货车,司机在车上急得拼命加油,车后面是黑烟,轮子却只在原地打转。
我们路过时,后面很快就绪了一大趟车,马老师停在人行道上,看着那拼命加油的货车,像看一幅极有意味的画……
货车的后面是一辆中巴车,车上坐着七八个小伙子,司机和卖票的也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们在车上幸灾乐祸地笑,全然不觉他们也在被迫受害,而他们的身后,越来越多的车被塞。
我很恨中巴车上的那些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这事,还关系着他们呢。
“马老师,我们帮着推一下吧。”
马老师很奇怪地看着我,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变成了不可思议与吃惊。
“来吧,我们一起。”
马老师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四十多岁,对于男人来说,一点儿也不老。马老师也是我很尊敬的一个人,没有什么名利心,不跟文化馆的其他人争。他甘当“人梯”,一心一意扶持我攀登文学高峰,盼望市里能出个名作家,在全国光耀光耀。哎,马老师,我的恩师,我真对不起你,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但那一天我不喜欢马老师的麻木不仁。
好在,马老师最终给我面子,没有拒绝我的邀请,他站在车厢后面,用一只手——我知道,他没有用力。
我是真正使了全力,但我也没敢指望,就凭我的力量能将那么重的车推走。我是想以我的行动,感召中巴车上的那些男人……
很奇怪,车动了,就我一个小女子,身高一米五五,最重时也不过四十五公斤,我竟然把车推动了。车动了,司机大概是太急了,他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就慌慌忙忙地走了。
马老师透过他那厚厚的眼镜片,又意味深长地望望我。
我冲他笑笑,他也笑笑,看得出,他不奇怪了,他在笑。
而我们身后的中巴车,车上的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他们却不知为什么,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一直不明白他们笑什么,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他们的笑,绝对没有善意。
我和马老师又在那冰冷的路上,慢慢地走。
一辆又一辆被堵的车,呼啸着,从我们身边扬长而过。
还有一次,我在公共汽车上,想给一个老奶奶让位子,我记得我还说了一声:“奶奶,你坐这里。”我记得我当时的心情很好,我想,如果我奶奶活着,她遭遇这样的事,一定很高兴,如果我妈妈老了,遇着这样的事,如果我老了,遇着这样的事……
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给一个老年人让位子,对于我们年轻人来说,是举手之劳,而对于她们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却是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再说,这是最起码的社会公德。
我没想到的是,我刚站起来,还没有来得及去搀那个老奶奶,已经有人——一个年轻亮丽的摩登女——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她坐得真快,迅雷不及掩耳。
我把老奶奶搀过来,她像是没看见似的。我只好说:“小姐,请让一让,让这个老奶奶坐。”
人家像没听见似的。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倒红了起来。
“喂,小姐!”我又叫,声音大了些。
没想到的是,她虽听见了,却还我一个白眼。
“把这个位子让给这个老年人坐。”
“哼!”她斜睨着我,鼻孔露出冷笑。
“请你站起来,这是我的位子!”
情急之下,我说了一句很没水平的话。
“你的?哼,是卖给你了?还是买给你了?”
对方如此无理,我以为,周围的人一定会谴责她,没想到,一车的人,都像哑巴似的,没一个主持公道,也没一个人,让位子给这个老奶奶。
我觉得我受的伤害很多,一腔热情,一腔热血,付出了,不知道换来的是什么。嘲笑、冷笑,和对我的莫名其妙。
在文化馆工作五年,而我身边的这些人,我原本尊敬的、甚至敬仰,差一点儿要顶礼膜拜的“文学家”、“艺术家”们,我只有与他们共事,与他们生活在一个小圈子,我才发现,所有的光环下,原来都笼罩着那么丑陋与黑暗的东西。
我痛恨沽名钓誉,痛恨弄虚做假,痛恨违背良心。
我宁愿离开他们,宁愿永远都不做文人。
我做舞女,我觉得我很实际,很地道。
就是丑,也丑得真实。
我喜欢真实的东西。
就像现在我对钱的感觉。
大概是在十年前吧,可能还不到十年,那时候,我自命清高,自命不凡,嘴里说钱是铜臭,心里呢,也的的确确觉得它是铜臭;过了五年,嘴头上,仍旧可以对钱表示蔑视,而心里面,却已经千真万确地感觉到它的重要了;再过五年,就是今天,无论是嘴头上,还是心里面,钱!钱!钱!
钱已经是我生命中最重要最主要的一部分了。
我喜欢钱,很多很多的钱……
我需要钱,我的很多很多的梦想,所有的美丽与浪漫,都跟钱戚戚相关。
我喜欢钱,这种喜欢,是我最真实的感觉。
它超越了我对文学事业的迷恋、追求,超越了我对亲情、对真情的那些感受。
为了钱,为了王雪——为王雪也就是为钱,中午,我跟王志强狠狠吵了一架。
王雪又要找我借钱,我不知道,她每个月的工资也不少,光我在潘书记那儿帮她拉的保单,起码就能让她拿到四五千块,我不知道她把钱都花到哪儿去了,但我是她的姐姐,唯一的姐姐,我对她责无旁贷。
王志强不干,他说:“王雪以前借的钱都还没还……”
“你还好意思说王雪借的钱没还,你呢?你借我爸爸的钱,什么时候还?”
“那不是我借的,是他自己要给的……”
“王志强,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