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死人活人的,咋连句好话都不会说呢,晓燕,没事,别听她瞎咋呼,多躺两天就没事了。”张队长也轻轻地摸了一下谢晓燕的额头,谢晓燕感觉到他的手掌比萧云温暖而粗糙。
萧云把戴眼镜的医生连推带拽地拉到谢晓燕跟前,医生摸了摸谢晓燕的额,安慰地对她说:“没事,刚打了退烧针,一会就会退的。”萧云仍然不依不饶,指着医生的鼻子凶狠地说:“我晓燕姐万一有什么事,我可找你们算账。”把医生吓得腿都软了,怎么来了个母夜叉呢,女知青都是红卫兵、造反派,不好惹,说完后赶紧想离开。
“你少咋呼两句行不行,贺大夫,她年轻,不太懂事,您可别往心里去。”张队长批了萧云一句,又不住地向医生点头哈腰表示歉意。
“这小知青咋都吃了枪药了,个个火气那么大。”贺医生边嘟囔边往外走。
“他一来就问晓燕姐的出身成分,好像出身不好不给看病似的,我顶了他一句,革命干部,他才老实给看。对这号人绝不能心慈手软,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咱红卫兵的厉害。不行,把他卫生院给砸了。”萧云双目圆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撒出满腔的怒火。
“俺的姑奶奶,你消消气中不中,看病要紧,这里可不是你造反逞威风的地方。”张队长从来没见过萧云发这么大的火,心里挺纳闷,今个是咋弄得,几天不见,小绵羊,小白兔咋也变成母老虎,母狮子啦?这城里的女人和俺乡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叫春妮,给她十个胆也不敢呀。不过这倒引起了他的兴趣,他注目地望了一眼萧云那神气的样子,心里又腾起了一股欲望,你男人怀里抱着只猫算什么本事,俗话说,能稳稳当当地骑在母老虎背上,还训得它服服帖帖的猎手,才是好猎手呢。
萧云打开一罐菠萝罐头,坐在病床边,用小勺一点点地喂进谢晓燕口里,她苦涩的口中含着清甜,菠萝的香味在口中化开来。谢晓燕望着萧云专注的眼神,那份关怀也就融在这温情的举动中,一股甜丝丝的滋味从口中蔓延到心里,又从心中渐渐泛滥开去,泪却扑簌簌地淌下来。萧云用手绢轻轻擦去谢晓燕眼角的泪说:“甭着急,会好的,会好的。”谢晓燕顺从地点点头,萧云也开心地笑了。张队长让萧云留下来陪谢晓燕,还塞了十块钱给萧云,让她需要啥就买点啥,千万别舍不得花,治病要紧。让谢晓燕安心养病,不要着急回队里,有啥难处只管开口,想吃点好的,让嫂子专程给你做。出门还跟贺医生专门交代了几句,随后,带着陈建和其他几个知青回去了。
晚上,萧云累了一天,趴在谢晓燕床边睡着了。看着她黑瘦的身影,谢晓燕感到人与人之间的真正情感,往往在患难之中走向极致,生出灿烂的火花来。平常的磕磕碰碰,争风吃醋,都化做过眼烟云,消散开去,只剩下那纯洁的情谊,洁净透明,一望到底,不含任何杂质。夜里,迷迷糊糊的谢晓燕梦见自己家人和鲁岩全家聚在一起。天是那么的蓝,像纯净的湖水悬在了空中,透明而清亮。山则是斑斓的,黄色的,看他的反应。
“那我得好好谢谢你。”李辉站起来跟她热情地握了一下手,萧云把一双湿手在裤子上来回擦了擦,双手紧拉住李辉的手,眼里充满喜悦,握完手后,激动地手不知往哪儿放好。
“你这一句话比我说十句还管用。”我笑着跟李辉他俩开玩笑。
“一句顶一万句也没用,光握手就行了,太便宜你了,得请客。”萧云信口提出了条件,眼睛盯着李辉的眼睛,等待他的回应。
“好,我请,等晓燕病好了就撮一顿,庆贺庆贺。”李辉答应得挺爽快,语气中透着男子汉的劲。
“说好了,一言为定,拉钩。”萧云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伸出小拇指紧拉住李辉的小手指,大声叫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能变。”
“你放心好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李辉脱开她紧钩着的手指,向我告辞,他要赶回去上工,并交代萧云好好照顾我,表现不好没饭吃,就起身离去了。“一顿饭有什么了不起呀。”萧云嘴上虽然说着,还是紧跟在他身后出了病房,一直送他出了医院,过了好一会才回来。一天干活也有点心不在焉,老往窗外望着,不时溜到医院门口转一圈,嘴上的歌也不哼了,像丢了魂似的。是啊,恋爱中的女人总会有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心爱的男人一离开自己身边,仿佛一下遗失了人世间最重要的东西。他占有你的精神,钻进你的心,令你无时无刻不想着他,想听到他的声音,闻到他的气息,感受他搏动的心律,渴望与他进行情感的交流,和他在一起聊到深更半夜也不觉得累。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他,付出得那么无怨无悔,像一个鸦片烟鬼,完全吸上了瘾,产生无法抗拒的精神依赖。可他照样我行我素,有你无你照样过得潇洒。女人为爱而变得神魂颠倒,而男人则被爱宠得趾高气扬。他端着酒杯,悠闲地站在岸边,醉眼朦胧地望着坠入爱河里扑腾着的可笑女人。难道女人真是情感动物,而男人则是理智动物,女人可以为情感抛弃一切,而男人只能为事业抛弃一切?在爱情的问题上,女人永远是弱者,而为了掩饰自身的虚弱,往往会逞强做出种种意想不到的傻事来。
革命时期的樱桃二十七(2)
一位护士进来边给我打针边对我说:“今天萧云怎么啦,叫她送个针管过去,她却把冲地的水管拿去了,搞得别人哭笑不得,她是不是也传染上了流感,烧糊涂了。”我望见小护士一脸的疑惑,没敢吱声。因为这事说也说不清,道也道不明呀。女人一旦染上了爱情的流感,不烧糊涂才怪呢。在单恋的爱情里,一边是烈火熔岩,一边是冰天雪地;一边是大河奔流的情涌,一边是巍然屹立的堤坝;一边是热血奔腾的痴迷不悟,一边是冷若冰霜的铁石心肠。女人一旦得了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单相思病,比流感可难治多了。
我坐在床上,看起了我从鲁岩那借来的书,为看书,萧云还专程为我跑了一趟。自从张队长对书解冻之后,我不断从鲁岩那拿书,人精神苦闷的时候,书往往是最好的伙伴,也是最好的老师。我生病的前两天,张队长也来向我借书,他说:“春妮的爹让俺到城里买两本书,说春妮情绪不稳定,一个人生闷气,既不吃又不喝,只想看书,他担心别落了啥心病,托俺到城里去买。没想到这好书买不着,又贵得要死,一块多一本,俺想着春妮她爹挣点钱也不容易,就答应帮她借两本,这书也看了,又不用花钱,俺打小就四处借老书看。你这有啥闲书,就借给她瞅瞅,也算救人一命,赛造七层浮屠呢。这小妮啥喜好没有,就爱读书,又不是啥书香门第,真是怪事。”我就把手头上巴金的《家》,还有茅盾的《林家铺子》,《春蚕》中篇小说集借给他了。他高兴万分地说:“书真是个宝,做人少不了。”连张队长嘴里也说出这样的话,我感到由衷地高兴。书确实会跟你心灵对话,又帮你解答生活中遇到的问题。读着读着,视野开阔了,心也宽容了,世上的事看得清楚些,斤斤计较的小人之心远了,坦坦荡荡的君子之腹近了,难怪古人说读千卷书,行万里路,修身养性,颐养天年呢。凡事看空一点,看透一点,看远一点,当时梦寐以求的东西,珍贵得当个宝,也许过不了几年,就成了垃圾,给谁没谁要。而为之奋斗的辛苦代价,也就打了水漂。所引发的矛盾,还得自己背着、扛着,何苦呢?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治国,修身是根本。智者为山,仁者似水,山踞大荒而不傲,水利万物而不争,书是山水美景的结晶,常居山水相间处,其乐也陶陶啊。
中午,张队长派人送来了一罐鸡汤,说让我补补身子。病房里的人都说香,我没什么胃口,只就着榨菜喝了一小碗稀粥。萧云一个劲地劝我吃,她自己则胃口大开,大口啃着鸡腿,“咕嘟,咕嘟”喝着鸡汤,饱餐一顿。一天忙忙乎乎的人,再没个好胃口,怎么支得住呢。看着她吃得那么香,我心里挺高兴,起码证明她不是个流感患者吧。吃饭的时候,她的眼光还不时往窗口或门前扫视,那种期盼的眼神只有相思病人才拥有,自己看鲁岩的时候,会不会也有这怪怪的眼神呢?
革命时期的樱桃二十八(1)
张队长这下可犯难了。
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封从公社转来的告状信。信中揭发张队长在村里大搞封建迷信,把鸡蛋吹嘘成凤凰蛋,进行投机倒把,骗取钱财。并利用职务之便,搞流氓活动,请领导部门给予认真查处。落款是革命群众。张队长看着看着,额头上沁出点点汗珠,惊出一身冷汗来。谁个没屁眼货,敢告俺的屌状,你把俺当成谁了,想折腾就折腾,想欺负就欺负,你算老几?还想骑到俺的头上拉屎拉尿,翻俺的船,门都没有!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创先进,改变村子面貌,图个啥,难道图你背后捅刀子呀,这个吃里扒外,恩将仇报的货!他气得一巴掌把信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啪”的一声桌子都颤动了起来,桌面上被拍死的一只苍蝇,它黑的身子和红的血都粘在有点发黄的信纸上。“你这蝇子也敢惹俺,俺就拍死你不偿命。”张队长恶狠狠地骂道。
张队长对苍蝇出了一口恶气之后,从后腰上抽出烟袋锅,猛抽几口,一团浓浓的烟雾罩在眼前。俺可不能叫这烟雾迷住了眼,冤有头,债有主,光生气有啥用,得想个法才行。张队长逐渐冷静下来,思量着。这事会是谁干的?俺到底得罪谁了,谁会跟俺过不去呢?看字迹还有点眼熟,虽然写得歪歪扭扭,可文字还通顺。是眼神不好的老友,为小鸡死的事,报复俺;是黑牡丹,没捞到工程的活干,见俺一直不理她,气不过,想借机出口气,吓吓俺;还是富贵,知道俺跟他媳妇的事,想借机顶俺的位置,搞垮俺。这几个人又像又不像,一时拿不定主意。随着烟袋锅里一红一暗的火,他的思维更活跃,思路也顺畅了。看眼神不好的老友,平常蚂蚁都怕踩死一只,天天叫媳妇骂过来骂过去的,见谁都点头哈腰,一副熊样,没个男人相,他哪有这个胆呀。小寡妇,一个娘们,说她黑牡丹有点名气,也没勾搭上一个像样的男人,就算想整俺,想三圈也想不出这黑招来,过去俺也帮过她的忙,她还不至于这么黑心吧。再说,即使整垮了俺,她能得个啥呢。富贵这人有点阴,喜欢背后整人,又有点文化,省里也有他家的人,靠造反起的家,在报社当个小头头,是他堂弟。可他既然发现媳妇跟俺的事,也得大干一架,怎么家里静得跟坟地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真是怪事,难道他怕声张出去,面子上挂不住?张队长分析来分析去,知晓俺卖鸡蛋和搞女人的事,借机搞垮俺,还是富贵,只有他的可能性最大,俺倒台,他是最大的获益者。不过富贵怕媳妇,能拿捏得住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方法对了头,再大的事也能给他化成水。公社书记也亲###代俺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激化矛盾,事情捅大了,就不好收拾了。还交代俺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做事检点些,别干那偷鸡摸狗的事,让人瞧不起,好歹你也是个领导呀。一席话像盆凉水,把他最近对萧云萌生的一点欲火也给浇熄了,自从在医院里见她跟医生吵架,他更喜欢这小妮了,他就喜爱征服有个性的女人。
这次轮到他去找富贵媳妇了,怎么个找法呢,万一来个火上浇油,那可坏大事了。中午,他一个人端着一大海碗面条,独自蹲在家门口,边啃着手上的生葱,边吃着捞面条,眼睛直往那富贵家门口瞅,可富贵家门口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人就是这样,不想见的时候,天天撞见,烦都烦死个人,想见的时候,她跟钻了地道似的,影也没一个。咳,“哧溜,哧溜”没一会儿,一海碗面条就见了底,他端着个空碗,眼都瞪酸了,腿也蹲麻了,富贵家门动都不动弹一下,热火燎急的他干脆把碗往地上一撂,一屁股坐在了石阶上,双手抱着腿,头搁在双膝上,由于吃饱了饭,他竟坐在自家门口打起盹来了。
“有觉不回家睡,坐在门口打盹,俺还以为蹲着只看家狗呢。”张队长睁开眼睛,看见富贵媳妇站在他跟前,笑盈盈地对他说话。
“你才是只看家的骚母狗呢。”张队长揉着眼睛回了她一句,声音并不大。
“好,恁说俺骚,俺就骚给恁看。”富贵媳妇弯下腰小声地在他耳边说。
“还敢骚,再骚俺的乌纱帽都给你骚没了。”张队长气呼呼地说,可从她那桂花油抹过的黑发上,闻到一股醉人的香味。
“咋回事?”富贵媳妇疑惑地问道。
“回头再说吧。”张队长装作不在乎的样子,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可眼睛还在富贵媳妇胸前转悠。
“那恁也得说说清楚。”富贵媳妇一脸不乐意的样子。
“你先到村口等俺吧。”张队长说完就转身进了院,富贵媳妇望见了张队长充满欲望的眼神,用右手向上捋了捋遮在眼前的几根乱发,扭着腰身高兴地向村口走去。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富贵媳妇见张队长骑着那辆乱响的自行车过来了。张队长停下车,把双腿往自行车两边一叉,她一屁股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张队长蹬起车就走,渐渐骑得飞快,把富贵媳妇颠得“哎哟”直叫唤,她越叫得勤,张队长的车蹬得越猛。富贵媳妇的胳膊把张队长的腰抱得紧紧的,头枕在他宽厚的背上,一只手顺着张队长的肚子往下摸去,弄得张队长浑身燥热,抑制不住地兴奋,不争气的东西害得他骑车感到十分地别扭,不由叫骂着:“俺叫你骚,等到了地方看俺咋收拾你。”
革命时期的樱桃二十八(2)
“俺乐意,就怕恁撑不住,回来叫腿软。”富贵媳妇打情骂俏地说,一只手依然放在那大腿根处。张队长用力蹬着车,汗从额头上冒了出来,自行车直往山坳里的小树林飞奔而去。
这山坳是张队长小时候砍柴常去的地方,每次柴火砍得多,回家就受到夸奖。一来到这里,一草一木都眼熟,人也感到年轻,有使不完的劲,况且离村子稍远点,不容易遇见人。张队长把自行车往树上一靠,富贵媳妇就扑到了他怀里,俩人紧抱在一起,滚在了草地上。富贵媳妇闻到他嘴里冒出一股浓郁的生葱味道,直嫌他口臭,张队长说:“你天生就是块臭肉,这叫臭味相投,投在一起就是香。”草地里传来她浪情的笑声。
完事之后,俩人都躺在草地上喘息,张队长从衣袋里掏出那封告状信,让富贵媳妇看,她把信随手扔在一边,继续躺在他怀里,跟他亲热。张队长急了,推开她的身子,坐了起来,拍去沾在身上的草,生气地说:“你好好看看,这是谁干的好事!”她懒散地坐起来,整理乱了的头发,捡拾起那封信,边看边说:“你们男人就是提起裤子不认账,恁急啥急。”最后,她看完后,把信往草地上一扔,臂膊搂住张队长的腰,依偎在他怀里,和声细气地说:“这事可不是俺富贵干的,字也不是他的字呀。”张队长轻轻拣去沾在她头上的一根草,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安慰地说:“不是他就好。”
回来的路上,离村三里远的一个大上坡,只听见“咔嚓”一声响,自行车链子掉了。“咳,拉了半吨货,车也不听使唤了。”张队长边嘟囔着边弯下腰去修车。富贵媳妇在一旁嘲笑地说:“俺说得一点都没错,腿软,又掉链子,中看不中用啦。”张队长只当没听见,修好车,趁她不注意,蹬车飞驰而去。富贵媳妇一个人胖墩墩的落在后边,跑着骂着:“恁个挨千刀的,敢欺负俺姑奶奶。”
“你自己慢慢溜达吧。”张队长回过头应了一句,他心里直嘀咕,这年头还是小心没大错,安全点好,让人家撞见还不知风言风语说点啥呢。他猛蹬着车,只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车被颠得“叮当”乱响,张队长又琢磨开了,这事既然不是富贵干的,那会是谁呢?
革命时期的樱桃二十九(1)
告状信是要认真对付的。
第二天,张队长招集副队长们开会,让李辉汇报一下县里知青大会的情况,并商量落实何书记指示,抓副业生产的事。李辉说:“这次典型报告引起了轰动,尤其是大灾之年不减产,还有知青饭堂、澡堂的建设,许多知青队都要向我们学习呢。”张队长听得满面笑容,得意挂在脸上。可一提副业生产,在小清河养鸭子,大家七嘴八舌,意见分歧大了去。李辉说:“这不符合中央以粮为纲的政策,跟创先进没什么关系。”秦副队长仍然蹲在板凳上,眼睛盯着手上端着的大茶缸说:“这鸭子难养,村子里养鸭子历来养多少死多少,就算养好了,那鸭蛋都下到河里,捡也不好捡呀。”张队长明白秦副队长的心思,他也想养凤凰鸡,那里油水大。既然大家意见不统一,副业生产的事先搁搁,以后再说吧。不过知青大会的精神要在全队知青中传达,好好鼓鼓大家的劲。
会后,张队长把李辉留了下来,让他看看那封告状信。李辉看过内容之后,又把信皮拿在眼前仔细看了一番,带着分析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