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快快!义卖会马上就要结束了,执政官应该就要开始演讲了!”自由城邦的首都就在眼前,性急的露娜不停地催着大家赶紧赶路。
这一路上,露娜不断地向逃亡者吹嘘自由城邦首都兰夏城的繁荣,雅克他们对这座城市已了解不少。
几百年来,一批又一批的冒险者与商贾在悲伤之地的沼泽中寻觅生存之地,耗费近百年光景,终于成功地将一块方圆几十公里的蛮荒之地变成了一座庞大城市,进而成为繁华的商业中心。尽管塔鲁克帝国的百姓对布瑞恩城邦以及兰夏城所知不多,但这里已成为沟通塔鲁克帝国与亚速-波尔联合王国的商业要道。
如今,布瑞恩城邦早已取得亚速-波尔联合王国的正式承认。塔鲁克帝国的高层,许多人依然视这个小国为敌人——对于实行非独裁体制的任何国度,帝国天然地抱有敌视、仇恨态度。但出于现实的政治需要,帝国也默认了布瑞恩城邦的独立地位,伊德丽尔上次前往帝国,正是为了正式建立外交关系铺路。
此刻,自由城邦的精神圣地——兰夏城,就伫立在雅克等人的面前。
雄伟的城墙向远方绵延,高大的塔楼钟声回荡。城门的正上方有个古老的青铜城徽,形状是一种六翼飞鸟,背上生有六只翅膀,嘴里还衔着一束饱满的麦穗。城门口还伫立着两排神态各异的汉白玉雕像,仿佛在欢迎远方的客人。
瑞舍夫端详着这些栩栩如生的雕像,赞叹不已。新买的刻刀在他的小胖手里灵活舞动,片刻间已照着汉白玉雕像的模样刻出了两个木雕。
“这些都是真正的大师的作品!而且,我们的公共场合,只摆放凡人的雕像,不放神像。因为我们推崇信仰自由,但不提倡公民盲从诸神。”露娜一刻也不放过吹嘘自由城邦的机会,但她随即记起更重要的事:“小胖子!少磨蹭时间!义卖会马上结束了!”
通往自由广场的路上,可容六辆马车并排行驶的城市主街道已被挤得水泄不通。诺大的广场上座无虚席,来晚了的宾客只能挤在后面,费力地昂首张望。笑容如花、身着彩裙的侍女不知疲倦地忙碌着,端着美酒水果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穿梭,犹如一只只蝴蝶。
义卖会果然到了尾声,操槌者正在高台上进行最后一项拍卖的鼓动工作。
挤进人群看热闹?雅克一点兴趣都没有。但神眷之女在这个城邦显然地位特殊,她带着一行人径直走向一个高处的包厢。所到之处,根本无人阻拦,卫兵一一恭敬地向她行礼。
“你回来了!”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迎了出来,一脸的惊喜。“我还以为,自由城邦的公民们又要度过一个充满遗憾的独立日了呢。”此人高约一米八,鹰勾鼻子,左脸颊上一道触目的伤疤。
伊德丽尔微笑着行礼:“有弗特里克·巴赫在,公民们怎么可能遗憾?除非你的嗓子发炎了。”
“哈哈!”弗特里克爽朗的笑声响彻整个包厢,“就算从现在喊到日落,我的嗓子也不会发炎!何况,现在有月砂女神的神眷之女在,我就算想身体不舒服都难啊。”
这魁梧大汉居然做了个鬼脸:“多谢你的演讲词!我足足背了三天三夜。”
伊德丽尔笑着摇摇头,随即将雅克等四人引见给了弗特里克。
“神眷之女的朋友,就是我弗特里克·巴赫的贵宾!”弗特里克严肃地向他们行礼,“作为自由城邦的执政官,我欢迎你们来这里作客。你们有何需要,都可以提出来。”
便在此时,外边传来了雷鸣般的掌声。
“义卖会结束,你的演出时间到了。”伊德丽尔提醒。弗特里克健步走出包厢,踏上高台,站到了刚才操槌者叱咤风云的地方。
“今天,是我,弗特里克·巴赫,担任首席执政官此职一周年的日子。今天,更是布瑞恩城邦,伟大的自由之地,宣布自立于大陆三百二十五周年的纪念日。”在扩音魔法的作用下,执政官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广场。
“三十五年——整整三十五年,每年的今天,你们,伟大的自由城邦的居民们,都能从我的前任那里听到同一个主题的不同变奏:有关我们的城邦多么繁荣,我们生产了多少粮食,我们从魔兽与沼泽手中夺回了多少土地,我们从自由贸易中攫取了多少财富,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幸福,我们的政府是如何值得信赖,以及我们城邦的前途多么辉煌灿烂。”
首席执政官停顿了几秒钟,环顾四周,“我确信,你们选择我担当此职,并不是要我再次重复这样的谎言。”
雷鸣般的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自帝国的雅克等人面面相觑:竟然有这么说话的官僚?
“我们的城邦并不繁荣,自由之地的公民——也就是你们——的创造力和精神潜能并没有得到有效发挥。一个自称属于全体公民的政权,却在贬损和剥削公民;一个曾经以自由贸易立国的国度,正在庸俗中堕落;一个曾经因公民的教育水准而自豪的城邦,却不愿为平民教育投入哪怕一点资金。”
弗特里克的声音平稳而缓慢,仿佛是在诉说家常:“自胜选以来,我已在你们的注视中履职一年。这个野蛮人奴隶的儿子,这个农夫,是否胜任此职?是否将所有的汗水、信心、勇气贡献给了这个城邦和她的公民?我相信,只有你们才能够给我答案。此刻,我只希望,希望能够与你们分享我的一点经验,分享我的一点观察。”
“自你们选中我以来,有几次前往北方访问的机会,让我得以离开这宽厚的土地,在狮鹫的背上俯视我们的土地。你们一定不会相信,我的眼睛所告诉我的一切:曾经被我们彻底征服的沼泽,已经卷土重来;曾经苍翠的森林,再度成为魔兽的乐土;那几条我们视为命脉的商道,早已不复先辈口耳相传的盛景!”
“其实,这都还不是主要问题。问题是什么?是我们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对城邦的信心,失去了对自由的信心,失去了对彼此的信心,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我们习惯于口是心非,我们习惯于挖苦抱怨,我们习惯于相互推诿……谦卑与宽容哪里去了?友谊与亲善哪里去了?谁能给我们答案?”
“一个拥有两百多年自由传统的城邦,居然会落入独裁者手中三十五年。这是谁的责任?我的前任吗?当你们将他从府衙中揪出来时,至少相当多的人是这么想的。但是,今天,我要告诉你们,这也是你们的责任,是我们的责任,是这个城邦每一个公民的责任!”
“是我们选择了我的前任,是我们容忍了他,足足三十五年!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我们是牺牲品,我们也是共犯……”
雅克只觉得耳边隆隆作响,有些恍惚起来。这些话,为什么听起来这么熟悉?自己肯定在哪里听到过……至少是听过类似的意思。
究竟是在哪里呢?难道说,在小时候,在那些丧失的记忆里,自己听过类似的演讲?但是,怎么可能呢?!在帝国的土地上,有的只能是“一贯正确”、“永远伟大”……
不知不觉间,演说已近尾声。
“因此,我要郑重地请求你们,重温神眷之女去年此时的演讲:‘自由城邦的三十五年独裁史,也能成为全体公民的财富。它提醒我们,没有制约的权力有多狰狞;它提醒我们,自由永远值得以生命守护;它提醒我们,口头上的爱国并不能掩饰幕后的虚妄与阴谋。当吾等将痛苦记忆化为共同财富,希望终将重返吾等心灵。暗夜中的微光,将不仅仅照亮一两个旅人的道路。’”
“最后,我可以发自内心地说:自由城邦的公民们!你们的权利与权力,已经还给你们了!”弗特里克用力掷出手中的火把,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二十多米外的一个祭坛上,烟火腾空而起。
雅克长长吐出一口气,不太礼貌地盯着神眷之女:“这演讲词,是你写的?”
“只是起草。”
“我还以为,神眷之女,是不会愿意参与俗世政务的。”
“其实,宗教与政治是很相似的。它们都不仅仅是一门模棱两可的艺术,而更可能是一门坚持原则的艺术。他们都不应该是对社会与民众的欺骗,而是为生民谋利益。”伊德丽尔叹息道,“只可惜,这样的时世,个人能做的事情并不多。吾等只是,于此纷纷扰扰之世,追寻心灵之自足罢了。”
雅克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现在,公民们,拿出你们最大的热情,欢迎我们尊敬的神眷之女!在庆典即将开始的时刻,她终于从远方赶回,与我等凡人共庆自由重返人间之日!”
“啊?!你把我的词都给抢了,还让我上去?”伊德丽尔连连摇头。
欢迎神眷之女的声音居然还甚于执政官。她足足行了三次礼,那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才渐渐低落下来。
“尊敬的神眷之女,也在自由城邦担任公职吗?”雅克低声问露娜。
露娜眼睛发亮,傲然道:“神眷之女当然不会出任公职。她,是我们的精神领袖!”
“每一次,面对自由城邦的公民,都会让人心跳加速。每一次,站在自由广场上,总能看到新的希望,哪怕还只是渺茫的希望。”
即使没有使用扩音魔法,伊德丽尔平静舒缓的声音也可以保证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清。那件水蓝色的丝缎长袍,在光影照射间流泄出水纹般的色泽,成为广场上的唯一焦点。
“很多人问过我同样一个问题:为什么选择布瑞恩城邦?天下那么大,为什么选择悲伤之地?我的答案从来都是唯一的:因为这里的公民。”
轻风吹过,伊德丽尔棕色长发飘然:“这里的公民,血液里就有着流浪的因子,总是从这里飘流到那里,再从那里飘回到这里。他们总是对生命充满热情,总是拼命追求公正,哪怕是在最黑暗的时刻。”
“这世间,有太多的生灵,身上没有锁链,大脑却坐了牢。我很高兴,在这里,我很少发现这样的人。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民主——民主就是享受各种自由而且知道那自由不会突然被拿走,因为它不是赐予的。”
“真正的自由即是心灵的自由。在这片土地上,人们信奉着不同的信仰,面对着不同的挑战,但却怀着一个坚定的信念走到了一起:自由,是每个男人、女人和孩子不可转让的权利。”
“邪恶的习俗,就算已流传千年,也不能将低俗变为高雅;邪恶的统治,即使长存万载,也不能将不公变为公义。不论它如何粉饰太平,不论它怎样蒙蔽人心,邪恶终究是邪恶。”
广场上一片宁静,人人凝神静听。
“用油彩描摹的春天不是春天,用盆景装点的春天不是春天,用谎言虚构的春天,更不是春天。我们明了自身的弱点,我们并不强大。但我们也深知,这个世界只存在一种力量可以化解仇恨、揭露虚伪、培育尊严,那就是生命个体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