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劝他用乞讨来的钱做点小本生意,重新开始人生之旅,但年近六旬的他执意不从:让魔法知识改变穷人的命运,这一信念已深入这个老人的骨髓。他无法抛弃自己的信念,或者说是“使命”,而乞讨却几乎是他筹集资金的唯一途径。
由于官方的态度,没有什么人敢于资助费尔南德。即便是最亲密的朋友,也只敢暗地里将他还债的钱再送回给费尔南德。毫不意外,费尔南德选择了拒绝。
为了节约每一个铜币,他平时常捡些烂菜充饥,喝的是井水、雨水;为了能多赚一个铜币,他不惜作践自己,在弹琴不能吸引看客的烦恼中,他开始表演吞食蛇蝎、砖瓦等“节目”,甚至不惜以老弱的身体给那些无处发泄的人打一拳换一个铜币……
多年的流离失所,给他落下了一身病根,可他从来都不愿花钱看医。请求牧师的祈福需要几百个铜币,他舍不得这些钱。
终于,经过多年的积累之后,觉得自己可能在几年之内具备创办一所小型学校的资金。为了避免上次的失败,正在伊茨恩城乞讨的费尔南德前往当局咨询,究竟要怎样才能符合规定地创办平民魔法学院。
他根本没想到,当权者一听说他的新打算,立刻将他投入了监牢。这一次,他们甚至连借口都懒得给了。
幸运的是,费尔南德的遭遇通过狱卒之口传了出来,前往帝国首都谈判、途径伊茨恩城的伊德丽尔与地方当局交涉无果后,毫不犹豫地中断行程,将费尔南德劫出了地牢。
这之后,便是伊德丽尔与雅克等人的偶然相逢。而到了自由城邦后,费尔南德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使命,他拒绝了众人的款待,只接受一些捐赠作为创办学院的资金。他选择了这个荒弃的破败院子,继续自己的乞讨生涯。
“老先生不明白,帝国是不可能满足他的愿望的。”雅克总算明白过来,他虽然钦佩老人的勇气,却也有些好笑:“虽说魔法师是任何一个王国的宝贵财富,打造强大的魔法师队伍也确实是当权者的共同梦想,可是……他们怎么可能让那些贫民也有机会获取强大力量呢?他们当然要从下级阶层中选拔人才,但肯定不会选择平民魔法学院这种形式,这完全没有必要。”
身后响起一个雄浑的声音:“正因如此,自由城邦决心开创这个先例。”布瑞恩城邦的首席执政官,自称蛮人后代的弗特里克·巴赫,居然也来到了这个破落的院子。
弗特里克忧心地看了看屋里的老人,低声对伊德丽尔道:“鸿鹄学院一切都准备就绪,最后几位教员明早肯定能到。”
“不管剩下的人到不到,我们明早都必须举行开学典礼。”伊德丽尔决然道,“老先生的生命已到尽头,就算我再怎么想办法,他也不可能拖过明天下午!”
“我明白!那边的事务,我来安排。”弗特里克叹息道,“我和大家商量过了,大多数人都同意将典礼办得豪华些、隆重些,可是……我相信老人家不愿意看见一个奢侈的典礼。他更愿意将这些钱省下来办学。”
伊德丽尔点头道:“尽量简单办吧,隆重与否,并不在于扔下多少金币。更何况……是非公论,早在人心。”
“那么,我就不在这里多留了。”弗特里克犹豫了一下,柔声道,“伊德丽尔……你也不要太累着自己。”
伊德丽尔点点头,微笑道:“不会比您更忙,尊敬的执政官大人。”弗特里克又寒暄了几句,匆匆走了。
雅克苦笑:看来,这位首席执政官对伊德丽尔也是有所企图啊……“您帮他在这里筹办了魔法学院?”
伊德丽尔点点头:“资金大部分都是老人家这些年乞讨所得,我们只是负责具体事务,包括选择校舍、延请教员、发布招生这些事情。希望,希望老先生能看到今生的梦想吧……对了,你这次来,应该也有什么事情吧?”
雅克苦笑:“过了明天再说吧。相比之下,茉伊拉交给我的使命未免太渺小了点,而且也不是什么急事。”
太阳落下,太阳升起。当晨曦再次穿透自由城邦上空的云雾,兰夏城东城的一个冷僻地段突然成为自由城邦公民聚集之地。这里,就是鸿鹄魔法学院的校址。
一点都看不出这是仓促准备的开学典礼。以首席执政官弗特里克·巴赫为首的自由城邦政府高层,几乎悉数出席;兰夏城里数得出来的富商巨贾,大多数早早就来到了这所并非面向他们所在阶层的学府。
雅克对这个国度的显赫人物不是很了解,但主持者报出的一个个姓名,还是让他震动不小。除了官方、商界的头面人物,各方名流也都不愿错过这么一个特殊的典礼。
没有铺张豪华的摆设,有的只是淡淡的笑容,以及挥之不去的凝重。除了那些年纪尚小的学生,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这所学院的兴办者不久于人世。
没有震天的礼炮,没有道貌岸然的宣言,当费尔南德被扶到席上后,典礼立刻开始。首席执政官与商界领袖先后致辞,“百世师表”、“热心公益”、“乐善好施”等一系列词汇紧紧跟在费尔南德·科西塔这个名字之后反复出现。
不知道老人有没有听清这些人对他的评价,他勉强睁开的眼睛,看的不是台上演讲的人,也不是贵宾席上的头面人物,而是那些年仅五六岁、衣着朴素的学生。
这所学校是不收学费的,但贫寒学子却连生活费都未必付得起,费尔南德·科西塔筹集的资金并不足以让学校包揽学生们的生活费。当首席执政官代表官方将助学款交给学生代表时,老人的嘴角终于勾勒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坐在近处的雅克,听到老人喃喃自语:“何处黄土不埋人,何处黄土不埋人……”
勉强支持到典礼结束,众人急忙扶老人到旁边的一个小屋里休息。不久,在人群尚未完全散去的时候,屋里就传出了哭泣声。
伊德丽尔脸色沉重地走了出来,向公众宣布了费尔南德·科西塔去世的消息。也许是为了让气氛不要过于沉重,她强调了一点:老人是笑着离去的。
这是一个喜庆与欢乐的日子,这又是一个悲伤与感怀的日子。尽管在场的人没有几个历史学家,但这一刻,不少人都产生了同一个念头:自己正在见证人类历史上的凝重一页。
伊德丽尔疲惫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捂住了自己的脸。露娜跟在旁边,却是什么话也不敢说。
就连雅克这种经常被人骂作没心没肺的家伙,都觉得心里堵得慌。他低声嘟囔着:“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
伊德丽尔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如果你无力改变这世界的黑暗,那么,你至少可以努力为身边增添一线光明。”
雅克点了点头。他向来不喜欢说教的词句,但这话既然出自伊德丽尔之后,那自然是不一样的。
伊德丽尔的眼中有光芒闪动:“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什么?”雅克不明白。
伊德丽尔深深地望着他:“这句话,是你说过的。面对千百人,你曾发出这一宣言。”
“……”雅克陡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我还是不明白。”露娜忍不住道,“难道,难道他就不能另外想办法去帮助别人吗?乞讨这么多年,他的钱其实也不少了。他完全可以让自己过得好一点,然后捐一部分钱让别人去做善事就行了,什么这么死心眼地办什么魔法学院?”
“在这个大陆上,富者阡陌纵横、贫者无立锥之地的事情太多了,有权者几乎享有一切,而无权者能有什么力量?想改变这一切的人,哪个朝代都有。有的人选择革命,选择暴乱,也有些人选择了力所能及的善事,费尔南德·科西塔就是后者。”伊德丽尔道,“我无从评判哪种人更值得尊敬。但至少,我们知道,太多的所谓革命者、反抗者,在胜利后便成了新的压迫者,而且变本加厉。”
雅克见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们,突然道:“您曾经说过,只有一小部分人的灵魂能够轮回。我想知道,像老先生这样的人,他的灵魂,如今归于何处?”
伊德丽尔黯然叹息:“老先生的灵魂,已经归于沉寂,归于虚无。诸神向来只收留最虔诚的信徒的灵魂,从来不管人性善恶的。老先生这一生从未向任何教会捐款,自然不会被‘伟大’的诸神所青睐。‘轮回’么……老先生并没有这个能力。他的灵魂,已经安息。”
雅克哑声道:“我不明白!如果,如果像这样的善良灵魂都不能得到诸神的承认,那么,行善还有什么用处?!”
“行善,并不是为了什么好处。”
雅克默然。他想了想,随即又问:“即便不为了什么好处,这种行善又能在世间起到多大作用呢?即使他在世之时,知道他的人都不算多,也不知他死后这事业还能坚持多久。”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伊德丽尔微微一笑,只是笑容说不出的苦涩,“这不是什么事业,这是人性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禁咒魔法算不了什么,世俗强权也算不了什么。没有哪个王朝,能够比这种力量存在更久;也没有哪种巨龙的力量,能够比他更强大!”
她凝视苍穹:“他从来没有宣告过什么,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告。只要这样一个人曾经在凡世间存活过、奋斗过,不论成败,他的力量就永远不会再消失。只要这个位面没有灭亡,只要这个大陆上还有具备起码善良品性的生物,他的价值与意义终将得以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