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雅克想了半天，确定自己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你在塔鲁克帝国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会不知道这老人家？”伊德丽尔讶然道。

雅克只能干笑着承认自己的无知。

“那么，你应该觉得幸运，在老先生的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看到他的存在。”伊德丽尔看了他半天，叹息道，“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像他这样的人仅此一个。以前没有，以后……多半也不会有了。”

她沉吟了一下，“那么，你总该听说过‘鸿鹄学院’？”

尴尬无比的雅克急忙道：“听过，听过。塔鲁克帝国唯一一所只招平民的魔法学院，桑德老爹提起过……那好像是30多年前的事了，这学院总共也就存在了两年。”他陡然一震，失声道：“费尔南德？他就是……”

“鸿鹄魔法学院的创办人。30多年前，他是一个优秀的吟游诗人，以自己的毕生积蓄创办了鸿鹄魔法学院。这学院面向贫民招生，而且不收学费。因为老先生相信，魔法不应只属于上层社会，知识不应成为阻碍贫民重塑生命的障碍。”

伊德丽尔回首看着那具老朽的躯体：“只可惜，很多人不喜欢他的想法。学院运行了两年多，终究还是被帝国取缔，罪名是‘教学内容有违晨曦圣典’。”

她娓娓述说着费尔南德30多年来的经历：鸿鹄学院被取缔后，将全部积蓄投入办学、连婚娶都顾不上的费尔南德立刻倾家荡产，还背负巨额债务。由于过分焦虑，这位吟游诗人不幸嗓子失音，从此沦落街头，一边弹琴一边乞讨，或者为别人打短工，表演杂耍……

12年之后，沦为乞丐的费尔南德，奇迹般地还清了债务。这之后，他依旧继续行乞，只为了一个目的：再办一所平民魔法学校。

有人劝他做点小本生意，但他执意不肯：让魔法知识改变穷人的命运，这一梦想已深入他的骨髓。他无法抛弃梦想，而乞讨几乎是他筹资的唯一途径。

由于官方的态度，几乎没有人敢资助费尔南德。即便是最亲密的朋友，也只敢暗地里将费尔南德还债的钱再送回给他。毫不意外，费尔南德选择了拒绝。

为了节约每一个铜币，他平时常捡些烂菜充饥，喝的是井水、雨水；为了能多赚一个铜币，他不惜表演吞食蛇蝎、砖瓦等“节目”，甚至不惜作践自己老弱的身体，给那些无处发泄的人打一拳换几个铜币……

多年的流离失所，给他落下了一身病根，可他从来都不愿花钱看医。请求牧师的祈福需要几个银币，他舍不得这些钱。

终于，多年之后，他又攒下了一笔钱。为了避免上次的失败，正在白石城乞讨的费尔南德前往当局咨询：究竟要怎样才能符合规定地开办平民魔法学院。

万没料到，白石城主一听说他的打算，立刻将他投入监牢。这一次，他们甚至连借口都懒得给了。

幸运的是，费尔南德的遭遇通过狱卒之口传了出来。前往塔鲁克帝国首都谈判、途经白石城的伊德丽尔，与城主交涉无果后，毫不犹豫地中断行程，将费尔南德救出了地牢。

这之后，便是伊德丽尔与雅克、茉伊拉、艾瑞的偶然相逢。而到了自由城邦之后，费尔南德还是没有放弃梦想，他一边继续乞讨，一边请人帮忙筹备学院。

“老先生不明白，帝国不可能满足他的愿望的。”雅克总算明白过来，他虽然钦佩老人的勇气，却也有些好笑：“虽说魔法师是任何一个国家的宝贵财富，打造强大的魔法师队伍也确实是当权者的共同梦想，可是，他们怎会轻易让贫民拥有强大力量呢？他们即便要从下级阶层选拔人才，也肯定不会用这种法子。”

身后响起雄浑的声音：“正因如此，自由城邦决心开创这个先例。”布瑞恩城邦的首席执政官，自称蛮人后代的弗里曼，也来到了这个破落的院子。

弗里曼忧心地看了看屋里的老人，低声对伊德丽尔道：“一切都准备就绪，最后几位教员明早赶到。”

“不管剩下的人能不能赶到，明早必须举行开学典礼。”伊德丽尔决然道，“老先生的生命已到尽头，就算我再怎么想办法，他也不可能拖过明天下午！”

“我明白！那边的事务，我来安排。”弗里曼叹息，“我和大家商量过了，大多数人都同意将典礼办得豪华些，但我相信老人家不愿意看见奢华的典礼。”

伊德丽尔点头道：“尽量简单办吧，隆重与否，并不在于扔下多少金币。更何况……是非公论，早在人心。”

“那么，我就不在这里多留了。”弗里曼犹豫了一下，柔声道，“伊德丽尔，你也别太累着自己。”

伊德丽尔微笑：“不会比您更忙，尊敬的执政官大人。”弗里曼又寒暄了几句，匆匆走了。

雅克问伊德丽尔：“您帮他在这里筹办了魔法学院？”

伊德丽尔点点头：“资金大部分都是老人家这些年乞讨所得，我们只是负责具体事务，例如挑选校舍、延请教员、发布招生……希望，希望老先生能看到今生的梦想吧。对了，你这次来，是有什么急事吧？”

雅克尴尬一笑：“这事完了再说吧。”

太阳落下，太阳升起。当曙光再次穿透自由城邦上空的云雾，兰夏城东城的一个冷僻地段突然热闹起来。这里，便是鸿鹄魔法学院的校址。

一点都看不出这是仓促准备的开学典礼。以首席执政官为首的城邦政府高层，几乎悉数出席；城里的富商巨贾，大多早早赶到了这所并非面向他们所在阶层的学府。

没有铺张豪华的摆设，有的只是淡淡的笑容，以及挥之不去的凝重。除了那些年纪尚小的学生，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学院的兴办者不久于人世。

当老人被扶到席上后，典礼立刻开始。执政官与商界领袖先后致辞，“百世师表”、“热心公益”、“乐善好施”等词汇反复出现。

不知道老人有没有听清这些人对他的评价，他勉强睁开的眼睛，看的不是台上演讲的人，也不是贵宾席上的头面人物，而是那些年仅五六岁、衣着朴素的学生。

这所学校是不收学费的，但贫寒学子却连生活费都未必付得起，费尔南德筹集的资金并不足以让学校包揽学生的生活费。当首席执政官代表官方将助学款交给学生代表时，老人的嘴角终于勾勒出淡淡的微笑。

坐在近处的雅克，听到老人喃喃自语：“何处黄土不埋人，何处黄土不埋人……”

费尔南德勉强支持到典礼结束，众人急忙扶他到屋里休息。人群尚未完全散去，屋里就已传出了哭泣声。

伊德丽尔脸色沉重地走了出来，向公众宣布了老人去世的消息。也许是为了让气氛不要过于沉重，她强调了一点：老人是笑着离去的。

伊德丽尔疲惫地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捂住了自己的脸。露娜跟在旁边，却是什么话也不敢说。

就连雅克都觉得心里堵得慌。他低声嘟囔着：“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

伊德丽尔的蓝色双眸蒙着一层雾气，就好象它们穿越了时间与空间，望见了凡人无法窥见之景：“如果，你无力改变这世界的黑暗，那么，你至少可以努力为身边增添一线光明。”

雅克点了点头。他向来不喜欢说教之辞，但这话既然出自伊德丽尔之口，那自然是不一样的。

伊德丽尔轻声叹息：“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什么？”雅克不明白。

伊德丽尔深深地望着他：“这句话，是你说过的。面对千百人，你曾发出这一宣言。”

“……”雅克陡觉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

“我还是不明白。”露娜忍不住道，“难道，难道老人家就不能另想办法去帮助别人吗？他完全可以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捐一部分钱让别人去做善事就行了，什么这么死心眼地办什么魔法学院？”

“在这个大陆上，富者阡陌纵横、贫者无立锥之地的事情太多了，有权者几乎享有一切，而无权者能有什么力量？想改变这一切的人，哪个朝代都有。有的人选择革命，选择暴乱，也有些人选择了力所能及的善事，老先生就是后者。”伊德丽尔叹息。

雅克见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们，低声道：“您曾经说过，只有一小部分人的灵魂能够轮回。我想知道，像老先生这样的人，他的灵魂，如今归于何处？”

伊德丽尔黯然垂首：“老先生的灵魂，已经归于沉寂，归于虚无。诸神向来只收留最虔诚的信徒的灵魂，从来不管人性善恶的。老先生这一生从未向任何教会捐款，自然不会被‘伟大’的诸神所青睐。轮回么……老先生并没有这个能力。他的灵魂，已经安息。我也想带他进入轮回，可我没有第二枚‘狩望’了，无能为力啊……”

雅克哑声道：“我不明白！如果，如果善良灵魂不能得到诸神的承认，那么，行善还有什么用处？”

“行善，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

雅克默然。他想了想，随即又问：“即便不为了什么好处，这种行善又能在世间起到多大作用呢？”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伊德丽尔微微一笑，只是笑容说不出的苦涩，“永远不要小看人性的力量！在这种力量面前，禁咒魔法算不了什么，世俗强权也算不了什么。没有哪个王朝，能够比这种力量存在更久；也没有哪种巨龙的力量，能够比他更强大！”

她凝视苍穹：“他从来没有宣告过什么，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宣告。只要这样一个人曾经在凡世间存活过、奋斗过，不论成败，他的力量就永远不会再消失。只要这个位面没有灭亡，他的价值与意义，终将得以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