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泓莹长篇小说《鼓浪烟云》
“在那幸福的年代里,星空就是人们能走的和即将要走的路的地图,在星空朗照之下,道路清晰可辨。那时的一切既令人感到新奇,又让人觉得熟悉;既险象环生,却又为他们所掌握。世界虽然广阔无垠,却是他们自己的家园。因为心灵(seele)深处燃烧的火焰和头上璀璨之星辰拥有共同的本性。”这是格奥尔格·卢卡奇在他早期著作《小说理论》的开篇文字,卢卡奇以此展开他对“完整的文化”的研究。卢卡奇认为,在“幸福的年代”是没有哲学的,他讲的哲学不仅指生活的哲学,也指决定文学的内容和形式的哲学。卢卡奇说的“世界虽然广阔无垠,却是他们自己的家园”,这确是“幸福的年代”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只有在“幸福的年代”,人们才有可能“掌握”“险象环生”的“一切”。
但是,在乱世中的人们就没有或很难拥有这样的可能了。
当我看完泓莹的长篇小说《鼓浪烟云》时,想到的就是“乱世的悲歌”这几个字。在这部洋洋四十余万字的小说里,泓莹主要讲述了一个华侨巨商苏甸的故事。小说的时间跨越了晚清至民国约五十年,小说的故事的空间发生在南洋与闽南(主要是鼓浪屿)。这种时间长度和空间广度,以及由此所具备的精神空间和思想空间都使这部小说具备了长篇小说的质素。由于这部小说在语言和地域上都与闽南有密切的相关性,这就使这部小说具有比较浓厚的闽南地域文化的色彩,它的人物虽然是虚构的,但它所表现的是历史中的人的生活,所以,这就使它可以被认为是历史文化题材的小说。这种小说并不好写。因为在这样的小说中,必须有一种现代性的诉求,即要求作家用现代性的观念去审察历史中的人和事,并在小说的故事情节推进中表达自己的价值立场。小说要讲一个故事,但又不能仅停留在故事的层面,它必须出示一个价值。这种价值有时候是内在于小说中的,作家并不站出来说话,有时候是在小说中直接借人物说出来的。
《鼓浪烟云》的故事价值是内在于小说中的。泓莹在这部小说中意外地讲述了一个理想幻灭的故事。这是符合近代史的历史现实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部小说可以说是“乱世的悲歌”。这部小说最主要的人物是华侨巨商苏甸。小说叙述了他从一个闽南剃头仔飘洋过海到南洋成为一个巨商的过程。他怀抱实业救国、实业强国的信念要在闽南修建铁路,开发闽西的矿产资源。他也在鼓浪屿修建了大批的建筑。他受过传统文化的教育,有强烈的家国观念,也具有明知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可是,这一切最后都成了虚无。从北洋政府到民国,他也没有修建成闽南的铁路。这就使主人公的存在意义获得了反讽的艺术效果。“现实”最终战胜了苏甸的理想,苏甸也最终明白了他的理想在他所面对的“现实”的无效性,所谓的“无效性”就是“虚无”。正是“虚无”或者说“无效性”使小说的观念具有一种现代性的哲学意义。这是苏甸的悲剧性的“虚无”。在我看来,苏甸的悲剧更多的历史和时代的悲剧。按照苏甸的逻辑(他的人生理想与商业理念),他认为他是可以对这个国家、对他所居住的地区有所作为的,但结局并不没有按照他的逻辑发展。苏甸最后只能怀乡去国。这个结局显得分外凄凉。
主人公苏甸所面对的“现实”不仅仅是商业王国,苏甸在他的商业王国是个英雄,尽管他在商业领域也经历过几次大的风波,但他都能战胜困难,取得商业上的成功。但他还要面对故国、面对故乡。虽然他的事业在南洋,但他总不忘自己是唐山人。这一点在小说中是有强烈的书写的。除此之外,他还要面对自己那个庞大的家庭。这个家庭四世同堂,妻妾成群。苏甸的妻妾有五个:原配客氏(阿妍);其他四个是妾,即伊丽、宝珠、妍婴、香粉。《鼓浪烟云》中许多人都是妻妾成群的。比如李维嘉、苏理元,还有猫五(林国耀)等。泓莹在《鼓浪烟云》中所写到的这些莺莺燕燕多是一些美女。妻妾们也多能和睦相处。但也有相处不很好的。比如香粉就与妍婴合不来,但妍婴是个世家女子,又是一个基督徒,所以对香粉的各种古怪、刁难行为很能忍耐。泓莹在此表达了她的人生哲学。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不在作品中写那些妻妾们内斗的故事。她说内斗的故事别人写了很多了,我就写点好的吧。人性也有好的一面啊。我想也是。但又不尽是如此。我想泓莹之所以这么写,或许另有用意。而这个“另有”的“用意”也许是她自己并没有感觉到的。的确,泓莹并没有写太多的关于那些姨太太之间的争斗。这也的确在一定的意义上显示出泓莹的性格中温婉的一面,虽然她有时候也是很有一些似男性般的激烈的性格的。我想她并不是把她的小说中人物的悲剧归到性格的因素,也并不把人物的悲剧归到人性的因素,虽然这些因素在人的悲剧的生存中显得那么重要。比如妍婴,不仅人长得美,心地也是那么善良,出身也是世家。但因为顷刻间父母双亡,为了向苏甸感恩,宁愿嫁给苏甸做妾。宝珠是丫环,也是那么漂亮,但却只能沦落到妾的命运,但她并不感到什么不好,她除了和香粉合不来,以及天然地不喜欢猫五,和别的人没有不好的。至于伊丽,她和苏甸结婚是最早的,但因为客氏是童养媳,所以伊丽也只能是妾。但她因为在南洋,比较独立。不仅苏甸的妻妾们大体上没有什么大的矛盾,就是李维嘉、苏理元等人的妻妾也多是相处的好。但是越是美好的东西,如果毁灭起来,就越有惊人的力量。而且,作者显然是为了把她的人物的悲剧原因归结到时代。是时代的艰困使苏甸怀乡去国。当然,小说也写到苏甸家里的问题。因为这个家人口众多,很多事情逸出了苏甸的想像力。比如在小说中写到他和香粉生的儿子苏艺的自杀,他的养女秋声的不幸婚姻,他和妍婴的女儿苏珊的私奔……
这样,叙事又归到一种伦理,当然这也是一个美学的问题。而这个美学问题又无可避免地直接指向了伦理的问题。真是国难事不济,乱世多悲歌。小说多处写了苏甸的“烦”――这是典型的存在主义的核心概念。海德格尔说,“在世本质上就是烦”“寓于上手事物的就是烦忙,而与他人的在世内照面的共同此在一起的存在可以理会为烦神”“烦并不是只描述与实际性及沉沦都脱节了的生存论状态,而是包括了这些存在规定之统一的”。但苏甸的“烦”更多的存在于他的商业活动的跌荡起伏、存在于他的庞大家庭的难于掌控、存在于他想要通过实业救国而实际的不可能……所有这些外面的失败、颓丧、幻灭都使他“烦”。他又不像乌石、月姑,他也不像妍婴,这些人都有基督信仰做他们的内住。对苏甸来说,这些尘世的“烦”真是无处倾诉。
除了苏甸,《鼓浪烟云》还有一个人是值得我们注意的。这个人就是猫五,也就是林耀国。猫五这个人从小就有点怪。但苏家对他是有恩的,尤其是苏甸的原配客氏,苏甸本人对他也不坏。猫五身上有邪气,也有霸气。他从小就不喜欢读书,认为读书没有用。长大后混迹军伍,居然成为闽南枭雄。和苏甸一样,他也是妻妾成群。所不同的是,猫五的妾没有一个是黄花闺女,几乎都是南洋华侨养在唐山深宅大院的眷属。他原来很喜欢苏甸的养女秋声,但秋声嫁给了李维嘉的儿子李意澄。猫五算是经历了一次失恋事件。这或许是他后来逆反地喜欢强娶巧夺华侨眷属的心理内因。后来他强暴了秋声。秋声虽然与李意澄的婚姻不谐,但作为旧式女人,却也是刚烈的,秋声就蹈海自杀了。猫五作恶太多,后来被入闽的十九路军砍了头,结束了猫五亦匪亦军的生涯。
苏甸是商人,猫五是军匪。猫五的结局是乱世时代个人生活悲剧的一个影子。苏甸在鼓浪屿也呆不下去了,他只有再次远涉重洋。但此时的他早已经不是当年青春的小伙,而是一个大病初愈的老人。尽管在南洋还有他心爱的伊丽,但此次出洋,与过去来往于闽南与南洋的境遇已经有很大的区别。
苏甸和猫五是《鼓浪烟云》中的典型男人,也是两个悲剧人物。当康德将美感说是“无利害的愉悦”时,他指涉的不是一个现实的对象,而只是这个对象的表象形式,在这种情况下,“愉悦”是不涉利害的。在布洛赫看来,这种“无利害”的观点最终把人引向这样的结论:美必须纯粹从形式上去加以理解,尽管美也是一种合乎规律的游戏,但终归是令人愉悦的游戏,这种形式对所描绘的内容是漠不关心的。因而,艺术最终成了一种幻觉,同活生生的、有现实功利要求的主体没有利害冲突,在整个世界中没有位置。当我们考察苏甸和猫五这样的人物时,显然不能从这样的角度去考察他们。在《鼓浪烟云》中,在苏甸和猫五这样颇有男人意味的人物身上,我们看到的不仅是在他们身上显现出来的艺术中的人,他们还是历史中的人。他们遭逢乱世,可以说是身不由己地卷入了那个时代的人和事之中。在他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导致的结局是悲剧性的。由此小说透显出一种幻灭的悲哀,显现出一种绝望的气息。
除了以苏甸和猫五为代表的真正的男性外,《鼓浪烟云》中的女人也是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与苏甸和猫五的男人的刚性相比,这些女人显示了作家的温婉与细腻的一面。这些女人以月姑、客氏、妍婴、宝珠、伊丽为代表,在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女性的美的质素,尤其是月姑和妍婴,她们作为基督徒,几乎是完美的。她们有着“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的一面,她们就像古希腊伟大的雕塑家菲迪亚斯造出来的完美的人物一样。就是猫五的九姨太林时音,也有一种高贵的品质。就是香粉,也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美,她被性的压抑所折磨,她与妍婴不合,更多的因素也是性的压抑所引起的心理病的爆发,她这个人本性并不坏。而且,她的命运也是很可悲的。
总体来说,《鼓浪烟云》是一部值得一看的小说。当然它也并非没有缺点。比如对人性的复杂性与罪性的刻画还比较粗浅。性的描写比较一般甚至有些雷同。语言的陌生感比较不明显。但我本来就不从形式上去解读它,我观察小说更多的是从人物本身的行动逻辑去考察,更多的是从历史哲学的角度和宗教信仰的角度去考察。而且,艺术形式这种东西也并不是越新异越好。艺术作品的好坏更多的是与内容相关,与精神相关。对于小说这种文体,我会始终关注人物,因为不仅在生活中还是在艺术中,人的地位是最为重要的。
卢卡奇说过,小说是成熟男性的艺术形式。那么,作为女性作者,泓莹在《鼓浪烟云》中恰恰刻画了苏甸和猫五这两个乱世英雄。我不禁要问,对于小说创作乃至于其他文体的创作,性别是否真的那么重要呢。
作者简介:杨天松,福建省作协会员。在《文艺报》《文艺评论》《当代文坛》等报刊发表评论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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