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甸兴致勃勃在旱季筑起他在答哩的第三幢洋楼,这天得利从星洲过来,他摆宴请这位混血的准女婿,洋洋得意道,得利,我要筑两个系列的洋房,一是在鼓浪屿,二是在答哩。我所有的孩子,都要有两个家,一个在南洋,一个在唐山。古人说狡兔三窟,我们不要,两窟就好,得利你说好不好?
得利憨乎乎笑。伊丽却有些不快,她说,阿甸,你的孩子们现在大都在南洋呢,苏甸说,在南洋怎么啦,在南洋亦总是要回去的,他们可都是唐山人!
唔,在南洋的唐山人。
伊丽嘟了一句,不响了。说起来两个人算是大难不死,她回想起这两年糖价狂跌暴涨,还是要惊出一身冷汗,苏甸恣意铤而走险,几乎是逆流而行,居然不但化险为夷,还都走了鸿运。战后日升行财富剧增,苏甸一跃成为左右南洋和香港糖价的巨商,与家世渊源的苏理元并驾齐驱,远远将他不可一世的岳父伊仲涵抛到身后。
日升行的发迹近似神奇。
此时苏甸年近五旬,额头发亮,目光仁慈宽和,似乎什么事儿都可以宽容,二女儿秋意执意要嫁给混血的侨商得利,他原本有些犹豫,女儿的亲事本该慎重考虑,服从自己这巨型商业机器的需要,但得利是碰叔和碰婶的儿子,碰婶十分喜欢秋意,当时要没有深目突唇的碰婶帮忙,你阿甸不一定有今天呢,他想,决定任其自然。
当然,主要还是伊丽喜欢得利,得利肤色乌黑油润,面目清朗,体格犹其健壮,伊丽说,我看得利远远胜过鸦片鬼苏鸿图,阿甸,秋含婚姻你主事,秋意可得我作主!
苏甸噙着雪茄,不语。
生意你比我行,女人的事儿我可比你懂得多,伊丽慢悠悠搅拌自己杯里的糖块,苏甸沉吟着看她好一会儿,笑,不,你都行,伊丽,没有你我阿甸如何有今天嘛。我阿甸饮水思源,也不敢违抗夫人啊。
少与我耍贫嘴,你知道星洲的人怎么传你吗?
我才不要听这些,苏甸道,答哩人还说我卖仙丹呢,明明是妇人坐月子的收敛之物,生姜红糖圆,怎么就成了仙丹,还说我用仙丹与土人换了避邪的神剑,这才得于保佑我度过难关,明明是我用剑与他们换土产嘛,鼓浪屿还有人说浴儿娶了有钱的荷兰总督的女儿,说我将唐山的锅巴卖给在欧州参战美国军队做干粮呢,天呐,好像我阿甸发的是战争财。
发战争财有什么错嘛。
行了行了,别折我的寿啦,我不过是剃头仔,算是走了好狗运就是了。
伊丽叹道,阿甸,我算服了你了,苏甸亦笑道,伊丽,咱们是半斤对八两,彼此彼此,怎么咱们的女儿就没一个像你呢?要是女儿都像你,我可就有了三个女中豪杰了。
算了咧,你的女人多了。
可没有一个可以帮我做生意啊。
伊丽喝着咖啡,笑而不语。
咱们言归正传罢,我本来是想让秋意上大学的,伊丽啊,我想你生的孩子,总得有一个去念书,可她不听话,没有办法。
嫁了也可以上呀。
得了罢,伊丽,咱的女儿未嫁时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嫁人生仔还能读书,算了算了,横竖我这辈子指望她们不上,让她们读书,不过是读个名声,本来也就不指望女孩儿能做大事儿。
阿甸,你这是在骂我?
我哪敢骂你。
反正秋意的事儿,伊丽赌气道,你听我的没错。苏甸将雪茄头从他那只特制的翡翠烟嘴上剔除,说好罢,秋意事儿都听你的,不听你的也不行啊,咱们生意繁忙,不经意间秋意已经是得利的人了,他悄悄作着鬼脸,你看看,还没嫁呢,这水已经泼出去了,打得利从星州来,你看秋意哪天在家里呆过?我们的秋意可真是野得很呐,罢罢,强扭的瓜不甜,她爱嫁谁就嫁谁罢,得利还算是好孩子,可惜是混血。
我也是混血呀。
你是女的。
女的怎么啦?伊丽生气地瞪大眼睛,却不知如何是好,苏甸正思虑着要不要跟得利到星洲去找碰叔一趟,伊丽突然暴发的火气让他吓了一跳,他抚摸着她浑圆的肩,别生气别生气,秋意的事我都听你的还不行吗?再生气一会儿头又疼啦。真是的,好了疮疤忘了疼,你忘了那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吗?
呃,那也是你害的。伊丽赌气地,我要秋意两头都举行盛大婚礼,去星洲一次,回来答哩再一次。苏甸笑道,这倒没问题,举行两次婚礼,在我苏家又不是第一次。
我不要爹爹来参加婚礼。
这,恐怕不好罢,他是你爹爹。
他不是我爹爹。
可你还得叫他爹,不是你爹爹他给你玉佩作什么?伊丽,我们如今在南洋总共就只有这个长辈了,别任性啦,爹爹就是爹爹,这是改变不了的。
我不要见他,他来了,你陪?
我陪就我陪!
伊仲涵在秋意出嫁的前十天突然就来了,坐着他那派头很大样式古旧的马车,亲自给秋意送来一份豪华的嫁妆,但他不愿意下车,就在马车踏板上亲了亲他外孙女光洁的额头,阿甸,我人到礼数也到了,为了不惹我们姑奶奶生气,我就此告辞,咱们余言后叙!
年逾古稀的伊仲涵上车,绝尘而去。
苏甸见伊丽呆呆站着,便笑道,这不很好么,姜还是老的辣,伊丽,你看,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伊丽怔怔道,阿甸,你说他怎么就非来不可,我不要这个爹爹不行吗?他要是我爹爹为什么在我们落难的时候不拉一把?苏甸说,要不是这样,他也就不是你爹了,你再想想,那时我们说破产就破产,他是这么精明的人,能陪我们去死么?
我命不好,伊丽红了眼圈。
行了行了,咱是小人不计大人过,秋意的喜日子就要到了,伊丽,我看你近来有些奇怪,好好的,啥事儿尽往坏处想,这是何苦呢。
阿甸,我心里老觉得空空落落的,我好像觉得有什么坏事儿要发生。
你这是没事找事儿,不是吗?
我想是有些事儿的。
伊丽!苏甸突然大喝一声,伊丽吓了一跳,偷眼望苏甸,他却依然笑容可掬地,我的意思是,别胡思乱想,看看秋意与得利还要什么,快快让仆人去置办。
苏甸耗资搭了喜棚宴请众宾客,还租了豪华游艇,按唐山嫁女儿惯例采办嫁妆,花团锦簇将秋意送至答哩码头,看着她和得利离开桅杆林立的答哩港,破浪远去。见油黑健壮的得利亲热地搂着涨红了脸的秋意进舱去,苏甸忽地想起自己炽热往事,不由瞥了伊丽一眼,却见伊丽正悄悄抹着眼泪,便笑道,哭啥呢,这不全依了你的意思么?先去星洲,再回答哩嘛。
这毕竟是嫁女儿呀。
呔,没几日就回来了嘛,你想想我们以前,什么都没有。
可现在不是以前了。我可不能让我的女儿像我那样委屈。
苏甸橄榄形的眼睛变得深邃明亮,唉,伊丽,我当初是有些对不起你的,不怨你爹,怨我自己腰板不够硬嘛。要是现在我还年轻,或者是说年轻的时候有现在的钱,我就会开着游艇带着你环绕世界去!
骗鬼呢。
真的,我骗你作什么?可惜我们现在都有些老了,早已没了那时的雅兴。
你老什么?伊丽道,男人五十还一枝花呢,妈妈早早就告诉我,男人的话都是信不得的,我告诉你,苏理元又要娶妾了,苏甸说理元是理元,我是我,你怎么就老是拎不清呢?伊丽哼了一声,你们是亲家,都是一路货色嘛。
呔,我要娶妾,早娶了一堆了。
你现在还少呀?伊丽装模作样呸了一声,就差没将女人带到我面前就是了。
不敢不敢。
苏甸欢眉笑眼拉着伊丽坐进披红挂彩的汽车,见元浴坐在驾驶座上,若有所思望着破浪远去的豪华游艇,就知道他嫌烦,又将那个马来司机支走了,就说,浴儿,你就是不听话,你不让他工作,他一定是赌博去了,你这不是害人么?
元浴不哼不哈发动了机器,车徐徐往正在装修的洋楼驰去。自从得利与秋意相恋,向来欢眉喜眼的元浴就跟哑了似的。
苏甸悄声对伊丽道,这孩子,麻烦。伊丽没有听见,她一心一意要替秋意张罗新房,秋含当时是嫁到理元家里去的,婚礼由理元家主办。秋意出嫁却只是象征性的,不多时就要回答哩来,说好了得利是招入的,一辈子要与伊丽住在一起,所以两头都当作大事来办。这是苏甸前些日子与碰叔说好的,按理说得利只有一个妹妹,算是独子不该入赘,但碰叔和碰婶几十年来几乎视苏甸如天神,他们说横竖是本家,那怕背着“卖大丁”虚名都不碍事儿的。
第二天元浴去公司上班,被伊丽叫了回来,在秋意豪华的新房里一阵一阵发楞,其实是不要他作什么的,秋意婚礼预备比较讲究,按唐山风俗今日需要有个童男子在床上滚一滚,伊丽便想到一向循规蹈矩的长房长子元浴,谁知元浴进房便发楞,便不知如何是好,伊丽走近,见他泪流满面,倒吓了一跳,浴儿,你怎么啦?元浴说没什么,我只是不想要姐姐出嫁,伊丽说,傻孩子,她并没有嫁出去,就嫁在自己家呢。伊丽抽出丝织绢子擦拭元浴脸颊上的泪,不料他突然转身,紧紧搂住她,妈妈,伊丽妈妈!
伊丽呆了,酷似苏甸的元浴整整比她高出一个头,她脸恰好贴在他宽阔胸前,青春肌肤光彩夺目,伊丽恍然回到自己年轻与苏甸相恋时分,刹那间热血沸腾,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但这时她听到元浴伤心的抽泣,便轻轻掰开他紧紧缠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浴儿,别耍孩子脾气,秋意很快会回来的,元浴嘎声道,回来她也是跟原来不一样了。
女孩儿总得出嫁呀,伊丽不禁好笑,她继续揩擦元浴的眼泪,轻声道,去,按媒婆的意思去做,啊。元浴飞也似地做了,然后跑了出去。苏甸心里一动,将伊丽拉进房,悄悄耳语几句,伊丽脸色骤变,这喜棚才刚撒去,你们就要回唐山,要回唐山为什么不早说?女儿的婚礼你不参加啦?
要参加的,秋意不是去星洲了么?回来还早着呢,苏甸说,伊丽啊,你管女儿,我管儿子,男婚女嫁,喜事儿一起举行有何不好?伊丽说喜冲喜是不可以的,理元的十八姨太刚刚给我说了一些唐山的规矩。苏甸大笑,伊丽,你这个番婆,这规矩也得有个度,唐山的规矩到了南洋,自然是要变一变的,我阿甸要是有这么多清规戒律,那就什么事儿也做不成了,浴儿,立刻收拾行装,我们回唐山去。
爸爸,我不要回去。
不回去也得回去,这由不得你。你是长房长子,你的终身就肯定是苏家大事,浴儿,你务必听话。
元浴眼睁睁看着伊丽,伊丽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睁睁望着苏甸心痛欲裂,她知道元浴的婚事是自幼便订下的,早就说好了与鼓浪屿的李家庄姑换嫂,但元浴从未见过李家的千金,苏甸这些日子亦从未提起这门婚事,怎么说娶就娶?苏甸是有主见的男人,唯一能让他优柔寡断的事儿就是与回唐山有关的事儿!几十年来,苏甸一直在南洋与唐山之间漂浮不定,而他一旦决定了的事儿,她从来就改变不了,多说无用,还不如不说。
伊丽神色清冷。
她不说,苏甸倒有些歉意,他说,伊丽,我们那天送走秋意,就算是啦,他们回答哩后的事儿先让国赓帮你料理,这孩子比我能干,你知道我向来不擅长此道,留着也没用,至于其他,我们回来还可以办嘛。
你是秋意的爸爸。
我也是元浴的爸爸。
元浴说他想去读书。
没有办法,他是长房长子,我们家大业大,很多事将来要他撑着,呔,元浴的事儿肯定是我来考虑,秋意的事儿主要你来做,苏甸好言好语道,唐山那里还有一摊事儿呢,我好几年没有回去啦!
想到他唐山妻妾成群,伊丽一阵头昏,眼前的苏甸变成两三个人影儿活蹦乱跳,她无言揉了揉,还是两三个!
苏甸和元浴骑着高头大马浩浩荡荡穿过这些年来几乎是猫五独自盘踞的剌桐城,他们甚至未回鼓浪屿,就径直回金沙。这是死里逃生的苏甸在战后第一次回唐山,又要为长子娶亲,排场很大,大红炮仗开路,甚至轰动了历史悠久的剌桐城,单单箱笼就有几十件,交通闭塞,尚未见过多少世面金沙人都传说他是在南洋掘了金矿回来了。
宝珠带着妇孺丫环在门口列队迎接苏甸父子,她着实为老爷铺天盖地的张扬捏了一把汗。
苏刘氏这些年迷上了念佛,百事不管,客氏体质向来就弱,看起来是见风就要倒伏的,苏家楼现在轻重事都搁在宝珠肩上,大脚宝珠虽然没有去过南洋,见的世面倒比客氏要多些。
宝珠在鼓浪屿见过亦官亦匪的猫五,还见过千娇百媚的八姨太跳楼,猫五虽然不是传说中的青面獠牙,还是不得不防的,更何况不单是猫五!她从日常开支中均出一些银两,筑起围墙,角楼上挖了枪眼,雇了一些身强力壮的家丁,一到傍晚大门紧闭,看起来倒象铜墙铁壁。
苏甸见了,竟笑起来,宝珠,我好好的洋楼让你弄得像土碉堡啦!宝珠说要真是碉堡就好了,真是碉堡我倒省心!老爷,不知你见过客家人的土围子没有,那才叫刀枪不入呢,你不知道的,剌桐城施家进了土匪,连姨太太都被裹走了,听说是去补猫五那跳了楼的八姨太。你在南洋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处,宝珠瞥了一眼自家洋楼,客氏正在百页窗里面忙着,悄悄道,您去了鼓浪屿没有?
没呢,这不一下船就往家里来么。
咱们怎么能将楼筑在猫五家傍边呢。
是猫五把楼筑在咱傍边,不是咱将吃食搁在虎口里,我买楼的时候,猫五还是八都放牛,八字还没一撇呢,宝珠啊宝珠,你是好猫管百家,可有些事儿,你是不懂的。
宝珠噎了一下子,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此刻锁呐齐鸣,红白相间的炮仗纸屯积了厚厚一层,元浴踩着绵软的炮仗纸进门拜见母亲,刚刚还在亲手泡制嫩姜的客氏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客厅,见到尺寸大了一倍青春勃发的儿子,她热泪盈眶,仿佛自己亦突然强壮了几分。
元浴跪在母亲面前却久久不肯抬头,梳着紧绷发髻的客氏因生育过多血亏,瘦骨伶仃,未施脂粉的脸儿灰黄,与盛装的祖母苏刘氏倒像姐妹似的。
客氏很高兴,颠着小脚,为久违的儿子举行隆重的脱草鞋礼(注1),送礼洗尘的亲友络绎不绝,因人烟稀少久不下厨的宝珠亲手做羹汤,苏家楼天天流水酒宴,连乞丐都赏赐了许多银角子。
苏刘氏和客氏整日围着元浴团团转,客氏血亏,心又全系在儿子的婚事上,苏甸就一连几日都在宝珠房里,宝珠脸庞春色荡漾,这天,苏甸趁她高兴,说,宝珠,元浴婚事不同一般,虽说匆忙了一点,你还要好好操持一下。我原本亦未想到要这么早办,可元浴这孩子打他姐姐与得利好上就跟丢了魂似的。
怎么会呢,我看他就很好。
男孩儿该成人就得成人,否则坏了性情就麻烦了,苏甸若有所思搂着宝珠丰腴的肩膀,宝珠咯咯地笑,老爷,你当初是不是怕自己坏了性情,才忙忙的娶了番婆?苏甸楞了一下,有这么说话的么?唉,你这个大胆的丫头!
我早就不是丫头了咧,老爷,我是你的管家。
好罢,大管家,你得好好给我操办儿子的婚事,不可有些许闪失。
放心,太太准备多年,就等着这一天呢,其他都做好了,操办起来就容易多了,宝珠突然正色道,可我就怕这响动闹大了,招惹是非,老爷,要不我们全家都搬到鼓浪屿去?
妇道人家,就是颠来倒去的,苏甸笑道,难道你又不怕猫五啦?猫五的红楼就在我们黄楼傍边呢。
妍婴说猫五在鼓浪屿是不敢放肆的,呔,鼓浪屿有钱人那么多,可在金沙------
猫五应该是不吃窝边草的,宝珠,你原本就过虑了嘛。
我不得不防,你既叫我管家,我就得管起来,这天下要没有猫五,还有其他的土匪呢,猫五专门要别人的女人,你不知道的。
是么?苏甸笑道,只要你不跟他跑就行,宝珠啊宝珠,你大脚跑得快,我是追不上的,天底下的妇人可没几个像你这么会做菜的,你跟他跑了我找谁给我管家去?
宝珠忍俊不禁,忘形,一巴掌拍在苏甸肩上,苏甸戏谑道,宝珠,宝珠,我有这么些个妻妾,还没人敢揍我呢,反了反了。宝珠说,我不就是见识少,不知天高地厚嘛。
苏甸将元浴留在金沙与母亲团聚,只身去了鼓浪屿,他下了很重的聘礼,正式为元浴向维嘉九女李清韵提亲,维嘉说,甸兄,你我多年如兄弟,这聘礼倒是无所谓的,但清韵与元浴在鼓浪屿一定要有个像样的住处。苏甸说可以,不过,元浴是长子,婚礼是务必在金沙举行。
清韵她恐怕是住不惯金沙的。
可总得先嫁过去呀,维嘉兄,我倒是无所谓的,可我在金沙有老母亲,我阿甸再不孝,都是不能忤了老母的。鼓浪屿的地,我已经看好了一些,先筑好元浴一处,以后再考虑其他。
维嘉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要在鼓浪屿做房地产,要做就趁早,现在行情看好,俗话说,呔,这是昨日乌石与我说的,死不能早,什么都得早呐。
乌石现在也会说这种话啦,苏甸大笑,乌石要早点明白,早就把他的西餐厅做到鹭港去了,何至于让卓家的人后来居上,抢占了风头?不过人各有志,咱且不谈商务,我总得为我的孩子们在唐山置一些产业罢,不要说落叶归根,以后来来往往总得有个落脚之地。
维嘉首肯微笑,随即命厨子治了一桌丰盛宴席,唤来那一对粉妆玉琢的宝贝孙女作陪,海参燕窝倒也罢了,末了每人竟端上一盅鸡汤鲍鱼来,那带壳鲜鲍竟有巴掌大,维嘉说趁热尝尝,凉了就不好了!
鼓浪屿哪来这玩艺儿?苏甸诧异道,这可是鲍中尤物,我在答哩是吃过的,你又是从何处弄来?维嘉说有一行船本家从海外用水箱装着托人带来的。苏甸叹道,豪华豪华,维嘉笑道,你这是骂我呢!
我岂敢骂你?
骂骂其实也无妨,我新近又买了一架上好的钢琴,与你那年买给苏姗的又有些不同,甸兄,我领你去看看,这西洋音乐铿锵悦耳,愉人性情,比起南音别有一番风味,我实在是喜欢!
维嘉正忙忙的还要说些什么,厅中钢琴已经铿然作响,苏甸举目望去,见一红妆素裹的女子坐在上面,惊道,这不是秋声么?
维嘉忙说是我叫她过来吃饭的,这孩子眼神不行,难得出门,这琴艺却日益长进,近来周日经常跟月姑到礼拜堂伴奏,这不,刚刚回来,秋声,先别弹琴,下来见你爹爹!
秋声置若罔闻,只管流珠泻玉弹下去。
苏甸搁下自己碗筷,站在秋声傍边,盯着秋声娟秀的侧影,秋声会说话的眼睛如今毫无神采,她是真的看不到,琴谱只是摆设,五音不全的苏甸还是听得出来,她比自幼养尊处优的秋含秋意弹得都好,自幼在金沙乡下长大的秋声怎么会有如此精湛技艺,他骇然叫道:秋声,秋声!
这回,秋声显然是听到了,仍不愿停止。暗淡盲眼里涨满泪水,淡青的马蹄袖里,纤纤素手变幻莫测,如在风口浪尖上裸身狂舞的小妖,琴声汹涌,她全神惯注。
苏甸痛心道,秋声,不要弹了,过来和爹爹一起吃饭,孩子们都在这里呢。
秋声骤然停手,眼泪唰地流了下来,突然的失明剥夺了她哺育孩子的权利,孩子当然是乳母带大的,她向来只是摸摸而已,她从未见过这对因惊吓而早产的孩子。苏甸扶着秋声横穿厅堂,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挟菜给她吃,秋声胃口很小,久不见天日的皮肤白得透明,两颊晕着淡淡血色,倒是清冷冷的艳丽。
秋声,你怎么变得这样?
维嘉见苏甸神情黯然,就说,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医生,用尽了所有能用的药,只差未上天入地了,可一点效果也没有,关键是没有人见过这种病例,你说奇怪不奇怪,她那天去黄楼时还好好的,回来就坏了!
苏甸想到儿时秋声穿着自己从南洋带回来小红鞋,磕磕磕兴高采烈跑上跑下,娇丽灵巧,仿佛还在昨日。不禁一阵心痛,就对维嘉说,无论如何还得想想办法。
维嘉说那是当然。秋声说,爹爹,别说了,我这是不治之症。苏甸一时弄不清她叫的是哪个爹爹,就说,秋声,你别担心,过些日子我带你到南洋看病去,秋声说没用的,她声音低柔清澈,爹爹,元浴要娶亲了,怎么不叫他来鼓浪屿见见清韵?清韵还没见过元浴呢。
苏甸与维嘉面面相觑。
恕女儿直言,秋声盲眼悸动,径直说下去,未见一面就嫁,恐怕不大好呢,当时意澄就没见过我,意澄要是见了,恐怕就不要我了,不要我也罢,一了百了,可您看我现在,要做尼姑也来不及了。维嘉没想到她会在这种场合提到一回李家庄就郁郁寡欢的李意澄,一时语塞。
原来留洋博士李意澄早就从英国回来了,在陡峭的笔架山另买了别墅,我行我素从上海娶了个身世扑朔迷离的欢场女子作姨太太,名正言顺养了个白胖儿子,这在鼓浪屿是谁都知道的事儿,只瞒着秋声一人不知。
李意澄自从有了儿子,就把秋声与两个女儿丢给维嘉,很少在李家庄露面,常年住在笔架山,一心一意与姨太太过起日子来。
维嘉与苏甸都十分难堪。
苏甸端起那碗早就凉透了的鲍鱼汤慢慢呷着,亦不知如何是好,在他眼里,娶妾原本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可你堂堂留过洋的世家子弟却娶了个花枝招展的上海舞女,还真是说不过去,碍于维嘉的面子,苏甸从来不提这事儿,因为李家待秋声很好。
秋声用那盅鲍鱼汤拌半碗香米饭吃了,食了两个井水镇过的荔枝,便要茶嗽口要水洗手,将纤纤两手拭得干干净净,弹起肖邦流丽忧伤的圆舞曲来,她此时完全沉浸在自己制造的氛围里,迷茫盲眼里看不见忧伤。这时,她那对穿雪白洋纱衫裙的双胞胎女儿在厅堂中相拥,翩翩起舞。苏甸尽量不去想不愉快的事儿,他清了清嗓子:这俩孩子,我还真认不出谁是谁。
碧云右眉尖有一清淡红痣。
是么?苏甸看了半天仍看不出一个所以然,衣裳颜色该分开嘛,分开就清爽了嘛。维嘉笑道,那么清爽作什么,这不挺好玩的么,苏甸叹道,我这俩外孙女,倒成了你的玩物了。
甸兄,你说我不玩要做什么?
你做的事儿多啦。
惭愧惭愧,与你相比我差不多是无所事事。
唉,你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苏甸旋而笑道,你真的无所事事么,无所事事我们合作一点事儿,好不好?维嘉亦笑道,你不说我亦知道你要撺掇我作什么,他旋而正色道,甸兄,你在南洋多年,不知如今世道,很多事儿,不是你想做就可以做好的,这不单是银子的问题,有些事儿洋人做得,我们自己倒是做不得的。苏甸道,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我在南洋受这个气,在唐山也要受这个气?!
算了,莫谈国事,莫谈国事!
苏甸默然,他止住那对正在疯狂旋转的小姐妹,他怕她们太累,其实现在秋声的琴声渐转低缓,迷茫与无助的泪水重新弥漫在她的盲眼里,这曾经秋水凌凌的美丽眼睛怎么说瞎就瞎,一瞎就不可救药呢?妍婴说秋声是撞见了猫五八姨太血光之灾才瞎的,究竟如何,她却不肯细说,苏甸不知道这些年在鼓浪屿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仔细望着秋声的盲眼,一肚子疑惑。
苏甸起身对维嘉道,我明天就回去,送聘礼那天我就让元浴来见见清韵。维嘉道,早就定好的事儿,见不见其实是无所谓的,苏甸低声道,还是让他们见见罢,否则还真有些说不过去。
维嘉笑道,甸兄,你倒比我新潮呢,不过我这宝贝女儿,虽然多年在自家私墅中读书,没有裹脚,可倒底是被她母亲养在深闺多年,尚未追求过“自由民主”呢,你让她民主自由,没准就扭手扭脚起来。
苏甸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酒足饭饱之后,苏甸精神总是有些恍惚,他沿着斜坡回家去,走着走着就岔了道,站在楼前,正要叩门,才想起这是乌石的家,明日是礼拜天,乌石全家都是基督徒,要浩浩荡荡上教堂做礼拜,早就关门睡觉了。
一阵风来,他酒醒了几分。
他努力定睛识路,他摁响门铃,时伯来开门,说四太太在凉台等了整整一晚,只怕现在还没睡哩。苏甸轻手轻脚上楼,见妍婴房门虚掩,便推进去,妍婴未如以前那样看书或做针线,支着下巴,静静望着歪了一边的台灯,看上去有些疲倦,连他的脚步声都没有听见。苏甸满身酒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妍婴吓了一跳,望着他欲言又止。
妍婴,你有心事?
没有,你素来是不大喝酒的,今天怎么喝成这样?
哪样?
苏甸大大咧咧歪到床上,妍婴脸微微地红,眼睛望着他胸前的第三个扣子,仍然不语,苏甸怜惜地抚摸她秀巧的肩,柔若无骨,妍婴还是沉默,齿颊间若有若无流露着隐约芬芳,他不禁心醉神迷,动作渐渐狂暴起来,妍婴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被扯散,蓬松如雾却黑得发蓝,勾起他久违了的炽热的冲动。
妍婴柔软如绵在他怀里蠕动。
苏甸正要褪去她的衣裙,却发现她线条优美的腰间有一碗口大的乌青,便惊道,这是怎么啦?妍婴紧紧闭着小嘴,睁开眼睛,滚出一滴泪珠,落下来晕在粉紫枕巾上,苏甸更心疼了,这伤的可是要命的地方,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不都在家里么,怎么伤成这样?妍婴轻轻抽出自己身体,我不太舒服,你还是去她房里罢。
苏甸置若罔闻,拖过被单盖住半裸的妍婴,起身到自己随身携带的藤箧里取了一贴乌油油膏药,剪圆,点起备用的油灯烤烊了,趁热贴在妍婴伤处,妍婴疼得嘶嘶作响,鬓角鼻尖都渗出细细汗珠,老爷,你何必亲自做这些下人该做的事儿,叫小青来就是了。
你为何不叫她做?
妍婴闭眼,苏甸疑惑地望着她,妍婴惶恐的脸此刻苍白如雪,长长睫毛饱蕴着泪水,妍婴向来心细如发,行事作派井井有条,就像将金沙放心交给宝珠一样,他也将在鼓浪屿的整个家交给妍婴,妍婴与宝珠不同,她话很少,想说的才说,不想说的从来不说,苏甸明白此时你就是问到天亮亦问不出个所以然,此时,他酒意全然退却,想一想,将她的被角掖掖好。
走到厅里,呼唤正在睡觉的小青起身煮了一壶咖啡,他细细盘问小青,一脸懵懂的小青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苏甸横躺在沙发上,心想女人的事有时真是麻烦。
浓郁咖啡香溢入里屋,妍婴咬着被角暗暗抽泣,她狠狠压住奔突在胸腔间里的哽咽。猫五是在苏甸回金沙那天携着九姨太回红楼的,九姨太林时音那天戎装打扮,显得削肩蜂腰,她不坐轿子,健步如飞,其飒利冷艳,惊煞了黄家渡上所有的惠安轿夫,也惊煞了整个鼓浪屿。
红楼拱形窗的红晕与躁动,令安静了一段时日的香粉故态复萌,她烦躁不安,喃喃埋怨苏甸回唐山不回鼓浪屿,妍婴劝她别急,说老爷此行主要是为少爷娶亲,先回金沙安排安排是应该的。香粉面颊通红呸了一口,说你才急呢,妍婴,别假大度,假惺惺的,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横竖老爷疼的是你,你跟我装什么蒜嘛?
妍婴顿时咽噎胸堵。
这时她手头正在缝制苏姗圣诞节独奏要穿的礼服,滑润冰冷的金鼻针一歪就剌痛了手指,痛得泪汪汪的。
她忍痛挤出血珠,不言不语盯了香粉一眼,香粉顿时暴跳如雷,手里的玻璃杯砸掉了两格百页窗,隔壁苏姗琴声嘎然停止,元普搁下手头的作业,跑到母亲身边,元艺跑到阴暗的贮藏间,躲了起来,他现在大了一点,不那么害怕了,他躲藏的意思是不爱看自己母亲那扭曲了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