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以前喜欢骄阳如炽。」他望着苍穹明月,平静地道:「大片大片的金光洒下来,极致壮丽,看什麽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有一年,本王领兵在战场上与敌军厮杀了三日三夜,浑身血汗湿透了衣衫盔甲,最终歼灭了赤厥五十万大军……全身虽脱力乏透,却是满心欢傲得意,待回头一看,身後随行出征的十万北地儿郎已剩不足一万,大片沙漠上屍横遍野,在阳光下分外灼目刺痛人心。」
苗倦倦屏息聆听着,目光里的防备渐渐化成了悲悯之色。
「而当初朝中允诺後援的六十万大军,始终驻守各地,按兵不动。」玄怀月淡淡地说起那血淋淋的宫斗政争往事,语气平静漠然,仿佛与自身无干。「人人眼睁睁看着我漠北儿郎为国殡命,死伤无数。」
「经此一役後,本王方知世上事,多是混沌肮脏,本不需瞧得太过清楚,当得太认真。」他嘴角浮起一丝似悲是恨的嘲讽笑意。「自那日後,本王就喜皎月胜烈日,深觉朦胧迷蒙胜过清晰灵透无数。」
这就是当初先帝驾崩後,他宁可终身守在漠北,醉卧美人乡,也不愿同其他皇子争夺那至高无上龙椅的原因吗?
人人说他霸道跋扈、风流无度,可却无人探求闻问,一个原本顶天立地、傲视天下的漠北战神,为何要过起这荒唐不羁的日子?
她的眼眶灼热湿润了起来,心一阵阵发紧,小手迟疑地贴上环在自己腰间的微凉大手。
他微微震动,目光明亮地落在那只小手上,胸口窜过一抹炽热。
「王爷已尽力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她的声音里有着不自觉的温柔和抚慰,「战士们信任王爷、追随王爷拼死守住了自己的家国,定是无憾,也决然不悔?至於值得不值得,旁人心思如何,又与我们何干?珍惜的,自当感念终身不忘,不珍惜的……去他的呢!」
他怔住,细细咀嚼她这番话,心头滋味复杂万千,不知是惊是喜是愕然,可她最後那句「去他的呢」,顿时逗笑了他。
「好倦倦,说得极好。」他心下一快,眉眼跟着欢然舒展,笑得恁般英气勃勃,却又既邪且魅。
「看!」她心下悸动,慌乱地抬手往半空中瞎指了一通。「好大的蚊子!」
「哪里?」他随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啊,不好意思,看错了。」她开始一贯的装呆卖傻。
玄怀月这下子真的朗声哈哈大笑了起来。
只是玄大王爷怎麽也没想到,本是设局、做出一番「自怜身世」好勾得这小女人心软、为自己神魂颠倒,却浑不知真正落入网中的是谁。
自那夜之後,他便晚晚来敲她的窗。
苗倦倦想要恢复自己的提防之心,可是每当看着他笑盈盈若有所盼的「纯真」眼神,还有拎着壶茶,非常单纯想跟她月下聊天的做派,她那个「不」字怎麽也说不出口。
坦白说,不急色不抛媚眼不耍风流不胡乱发火的王爷,相处起来还挺舒服自在的。
每当她在他宠溺包容的笑眼下,就会开始莫名其妙大放阙词、胡说八道起来,而且好像她越是恣意闲谈乱说,他就越是笑得心满意足愉悦不已——她是错乱了不成?
苗倦倦托腮拧眉,很是困扰地枢着一只白玉壶盖玩,脑中响起了他留下这只剔透珍贵的天下名壶给她时的话:本王就把最心爱的东西寄放在倦倦这儿了,倦倦切记好生珍惜。
「干嘛没事讲这麽暧昧不明的话?好像寄放在我这儿的不是他的壶,而是他的——咳咳咳!」她登时被自己吓岔了气,呛咳连连。?
「哎呀!小主你怎麽了?」痴心捧了盅红枣汤进来,见状急急过来拍她的背。
「没事……咳咳,噎到。」她赶紧挥挥手,故作无事。
「小主,你怎麽没事常噎到?」痴心疑惑问道。
「……对啊,我也觉得很纳闷。」她说这话有些心虚,语气飘了飘。
其实只要不想起跟那位王爷大人有关的事,她也就不会这麽心乱气短了。
「对了,小主,听说……」痴心忽地想起一事,眼放贼光神秘兮兮地凑近她耳边,小声道:「王爷最近都没有到各院去耶!」
「咳咳咳咳咳……」
「小主?小主你还好吗?怎麽了怎麽了?」痴心一时傻眼,慌了手脚。「要不要传大夫?要不要要不要?」
「别——」她连忙抓住痴心的手,咳到一张小脸都涨红了,好不容易才顺过气来。「只是口水……咳!梗到。你帮我斟杯茶来,我喝一口就好了。」
「真的吗?小主,您可千万别忌病讳医呀!」痴心斟来了茶水,一脸忧心忡忡。
「真没事,有事我还能成天吃饱睡睡饱吃吗?」她喝了口滋润清凉的茶,窘迫尴尬的脸色又回复笑盈盈。「你——咳,那消息怎麽来的?」
「整座王府传得沸沸扬扬,後院里怨气冲天,都快炸了锅了。」痴心偷偷瞄了她一眼,犹豫道:「大家都在猜,莫不是王爷又看上了外头哪家的美人,一门心思都挂到新人身上去了,所以无暇顾及这後院春色……」
苗倦倦努力保持面无表情,只是一个劲儿低头假意喝茶,却心乱如絮。
「小主,您也别太伤心了,男人喜新厌旧逢场作戏实属平常,可就算王爷真的又看上了旁的美人,他也一定不会舍了主子的。」痴心生怕她难过,极力安慰道,「怎麽说小主您也是这後院里册上有名的正规小妾,谁敢不拿您当回事儿呢?」
她脸色有一丝古怪地看着贴身丫鬟,不知该笑还是该叹好,半晌後,只得拍了拍痴心的肩,语重心长道:「好痴心,谢谢你一心为我。」
「小主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为您着想都是应该的!」痴心眼眶红红,「小主您别担心,奴婢马上就出去把事情查探个清楚——」
「欸欸,回来!」她急唤住,随即吞吞吐吐地道:「不用查探了,王爷……最近晚上都同我闲聊至天明。」
「真的?!」痴心闻言大喜。
「嗯。」她赶忙叮咛道:「可这事绝不能透露出去,万一惹毛王爷和其他人就不好了。」
「对对对,要低调,一定要低调!」痴心立刻会意,点头如捣蒜,脸上涌现如梦似幻的傻笑。「奴婢这几日马上开始缝制小主子的小衣小裤,不论是小王爷还是小郡主的都得准备,免得到时候赶不及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