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金莲没有送嫂子金玉“上车”,她的心中向打翻了五味瓶,心里思前想后,悲叹自己命运的不济。
这天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白天繁重的劳动,也没能把她的精神催眠。天还没亮,她就躺不住了,起来到外屋做饭去了。
她今天比儿媳马玉洁起得早,每天都是马玉洁做好饭时她才起来。她有心替儿媳多分担一些家务,可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每天只要往炕上一躺,就像瘫在那里一样,感觉筋骨都断了,动弹不得。头半夜总是睡不着觉,到后半夜才在不知不觉中睡着,往往是一闭上眼睛就睡过站了,所以每天都是马玉洁在吃饭时候叫醒她,她费力地睁开眼睛。虽然身体还没有解乏但金莲也知道儿媳孝敬她的一片苦心。
今天金莲一宿没合眼,她终于起在儿媳的前面了,她可以替她做一顿早饭,也让她多睡一会儿。
金莲蹲在灶门旁,看火烧了出来,她又往里续了一把柴禾。她听到了锅里“滋滋”地响了边,她站起身去查看,突然觉得天旋地转,一片昏暗。她赶紧扶着锅台,坐在了地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金莲惊恐地喊着:“玉洁!玉洁!我的眼睛怎么了?”
玉洁听到婆母的叫声,急忙爬起来,下地,把她扶进屋里,问她怎么回事,忙着慢慢扒开她的眼睛看看是不是迷了东西。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她就是看不见。玉洁赶紧安排小民上学后,就急着找队长赵中子来借钱,要去医院给婆母看眼睛。
赵中子怀疑地说:“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说看不见就看不见了呢?”
马玉洁说:“有病谁能预料,不信,我领来给你看。”
赵中子说:“那你领来吧,我看看再说。”
马玉洁又急又气地把婆母金莲领到生产队部,让赵中子验证。
赵中子用手反复地在金莲的眼前晃动,金莲纹丝不动,没有一点反映。赵中子才半信半疑地说:“正是生产大忙时,快去医院检查检查吧,好了赶紧出工。”说完不屑一顾地让会计批给了五元钱。
马玉洁领着婆母金莲来到公社医院,经过检查,大夫说是血热导致的脑血管萎缩,又因血稠引起的眼膜供血不足失明的。就是通常说的“火蒙眼”,是火气太盛了,要慢慢地调养治疗,才能恢复。
马玉洁让大夫给开了“诊断书”,然后抓了药,就领金莲回家“慢慢调养治疗”了。
马玉洁把“诊断书”交给赵中子,赵中子翻着眼睛并恶意调侃地说:“上什么火呢?是想跟嫂子金玉进城享福去吧?”
马玉洁和金莲没有理赵中子的话。回到家后,金莲则悲哀地说:“我这双眼睛可能是金家祖传的报应吧?”
马玉洁想起了婆母给她讲述过的金家祖上虐待阴阳先生,辈辈有人瞎眼遭报应的故事。玉洁说:“别胡思乱想,现在都是新社会了,还哪来的报应?再说你嫁给了于家,早已经不是金家的人了,还能报应到你身上?放心治病吧。”
金莲还是没有信心,但是她因此脱离了生产队繁重的体力劳动,又开始摸索在茫茫的不知何日才能重见光明的黑暗世界里。
于小红和金宝经常来看望母亲,每次来都带来一些治疗眼睛的偏方,叫金莲试用。
可每次金莲的心里就更加难过,她不能出外参加劳动,整天呆在家里,闭着眼睛,更加精神集中地思想着人生的苦难。她从自己苦难的童年想起:在她七岁那年,父亲金仁就双目失明;十岁那年,母亲的两只眼睛也看不见了。父母没有能力照顾他们兄妹俩,那时的哥哥金河只大她两岁。春天的时候,他们哥俩每天用两根柳棍把父母领到自家的几亩荒地里,然后父母用手摸着,用镐培垄,刨埯种地;夏天他们又把父母带到地里,父母教他们怎样间苗薅草,他们小小的膝盖在地里都爬出了血;秋天最是累人的日子,他们两个把父母领到地里,然后每人站一根垄沟,在地里来回地钻着,掰玉米棒子,他们哥俩个矮够不着,就把玉米杆儿摁倒,再掰下玉米棒子。钻不到两个来回,小脸都被玉米叶子划满了血印。到了晚上,他们挎着篮子,领着扛着口袋的父母,一趟一趟地往家运着,总是披星戴月。
他们比别人家的孩子提前饱尝了人间的辛酸,也锻炼了他们早熟早立的能力。金莲十七岁那年,父母又狠心地离开了他们兄妹俩,撒手人寰。她与哥哥金河顽强地支撑起了那个家,更是熬过了一段含辛茹苦的日子。
金莲二十三岁那年才幸遇了辽河上遇难的于家兄弟于得江,二人情投意合,后来结婚,过上了比较舒心的日子。可好景不长,女儿于小红的婚事又是她伤心悲痛的开始。女儿与九江红的私奔,九江红被于家打死后,于家又被强迫嫁给娘家侄子金宝。
四十一岁那年,胡子头青山好在为他儿子九江红报仇,杀死于得海的妻子明珠的同时,也杀死了金莲的哥哥金河(金大个子),金莲又痛失了至亲的亲人。悲痛还没有远离,于家在去八面城“避难”期间,金莲的丈夫于得江又死于“流弹”,使金莲再度陷于悲痛之中。
后来勉强与大伯哥于得海组成家庭,为了于家的完整,渴望过上太平的日子。可是又祸从天降,于家遇害遭难,使于得海与儿子于成龙,双双入狱,让金莲感到苦海茫茫,望穿双眼。
往事一桩桩重现,使金莲伤心不已;亲人一个个的生离死别,让金莲痛苦难堪。她感觉到的不是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而是世态的凶恶,人间的残忍!最近,金玉的出嫁,奔求自己美好的前程。金莲想,是嫂子把她丢在了这种水深火热之中,更使她感到孤苦万分,心中万念开始逐一破灭。所以她对眼睛的治疗也不抱希望,也不积极地配合治疗。
医院里开的药,用了一个疗程后,没见效果。大夫说得慢慢地调治,才能复明。可生产队里不再借给钱了,没钱抓不到药,金莲就更失去了信心。所以于小红每次来都使她更伤心难过,她不想再给女儿增加负担。
于小红是她心爱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本应该生长在母亲呵护的羽翼下,可是作为母亲的她,失职得太多。现在反而牵扯着女儿每时的心情,让女儿照顾,使她总感到隐痛和愧疚。金莲最感到“失职”的是:女儿的出嫁。她无能保护女儿,使女儿不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委屈一生。
每每想起,她就不由得恨起于家所谓的“家规”,恨起前任丈夫于得江的狠心无情,更恨起现任丈夫于得海亲手毁掉了女儿的幸福和梦。
她不知道“家规”形成的道德标准,也不理解“家规”对家族成员命运的制约和社会影响,会给家庭的前途带来如何的命运。她只知道她必须做一个恪守妇德,牢记“三纲五常”的家庭妇女。
因此在决定女儿命运的时候,她只能表现出懦弱与屈服。
现在新社会了,共产党提倡婚姻自主,主张男女平等,她似乎明白了一些道理。她越来越悔恨当初没有阻止女儿的这场包办婚姻,虽然这都已成为了过去,而且现在女儿生活得也算家庭美满,可是,在她心灵的深处,永远留有一道一个母亲没有保护好女儿而失职的,不能治愈的,愧疚而痛苦的伤痕。金莲也在对女儿婚姻的反省中,不断冲淡对现任丈夫于得海的思念之情。
女儿永远是母亲的贴身棉袄,是最理解母亲的。于小红总是劝慰着母亲:心要往宽处想,一切事情都会好转的。前几天,她送来一大包菊花,还有一副羊肝,说是用菊花泡茶,羊肝熬着吃,能治好母亲的眼睛,马玉洁照法给婆母做着,还没用完。今天于小红又给母亲讨弄来了说是能使眼睛复明的中药偏方:
银花、公英、黄芩、黄连、龙胆草、天花粉、大黄各三十克,蜜桑皮、枳壳、生地、知母各二十克,甘草五克,水煎服,每日一剂,十服为一疗程。
在和嫂子马玉洁商量怎样筹措抓药的钱。马玉洁把柜门打开,在审视着值钱的东西。忽然于小红的眼睛一亮,一把抓起于成龙的一件军大衣说:“把龙哥的军大衣拿到集市上卖掉吧,可能够抓药的钱了。”
“不能卖的。”马玉洁夺过军大衣,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这件军大衣是马玉洁最珍藏的物品,寄托着她对丈夫的思念,有时夜深难眠,她就打开柜门,翻出来,看着,抚摸着。或者冬天寒冷的夜晚,她也会把她翻出来压在她和儿子于小民的被上。有于成龙这件军大衣在家陪伴,马玉洁心里会踏实许多。
于小红看到马玉洁为这件军大衣哭了,她明白了嫂子的心思,也伤心地说:“不卖了,我回去和金宝商量,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这时,坐在炕里的金莲说:“你们谁也别商量了,我认命了,这是金家祖上欠的债,让我还的。”
于小红和马玉洁都说:“你那是迷信的,医学肯定能治好的。”
金莲说:“能治好我也不治,为了我你们都不过日子了?我这样更好,还不用去队里干活了呢。”
马玉洁和于小红都为金莲这句话心里难受,沉默半天,都长叹一声说:“别胡说了,最要紧的治好眼睛。”
最后,马玉洁一狠心从柜底下翻出一个包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里面是十几枚军功章,马玉洁反复地挑选,最终选出两枚,递给于小红说:“你让金宝明天拿着去换药钱吧,你们家是贫农,不会犯法的。”
金莲听到后,不顾一切,摸着爬下地,要抢下来,说:“不行的,那是成龙用命换来的。快搁起来。”
这时,一直在做作业的于小民拽住了奶奶说:“治好你的眼睛,我爸回来也会同意的。”
家里的人都被孩子的话感动了。
金莲继续在家治疗着,时间长了,她自己也能照顾自己了。她自己熬药,还能做饭,早晚照顾孙子小民上学,屋里屋外都能摸索到了。她每天在家,为儿媳减轻了不少负担,马玉洁从生产队干活回来,也能多些休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