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城外,清泉小径,方兰生被百里屠苏压在河滩石壁上抱着,这里寂静无人,夜黑风高,只有河里的鱼还是活物。木头脸肆意发泄,方兰生的手臂无力地滑落下去,他看到了,还会握着对方手腕再搭到自己脖子上。
一连两三天都是如此,方兰生决定下一次一定不能让木头脸得逞——他坏心地想让木头脸病发一次,然后自己才能在襄铃面前风光一天!
坏主意在心里盘算好了,方兰生挠挠头,苦恼地想,其实……其实也不是很过分……都帮过木头脸那么多次了,一次不帮也没什么……
就是!没什么!你忍忍得了!
方兰生这么想着,可惜每次都没有成功,夜里还是发生着一样的事,甚至一夜比一夜更加疯狂。他有时看着木头脸白日风光的劲头,撇着嘴腹诽:“哼,要不是本少爷夜里帮你,你才没有今天!”
红玉弯着腰调笑他,说这猴儿,怎有事没事就爱盯着百里公子看。
方兰生的脸瞬间腾地通红,他鼻孔喷气,扭头就走,“谁盯着他看!”
百里屠苏听到了这话,他停下剑,微微回头,就见方兰生穿着蓝色小褂用力甩着身上的书袋,快速越过众人的队伍朝前方跑去,晴雪正用镰刀艰难地逗着树上一条从未见过的黑色毛毛虫,转身见方兰生路过,手一抖,肥大的毛毛虫啪得从树上掉在方兰生的头顶。
方兰生颤抖着声音,他不敢抬头,手里还用力握着佛珠:“虫子……才不害怕……不……不会有毒吧……”
襄铃从后面捂着嘴:“呆瓜头顶有好大的虫子!”
晴雪看到那虫子在方兰生头顶滚来滚去,笑道:“兰生,它好像很喜欢你!”
直到一只手从头顶猛地将那虫子拂去,方兰生缩着脑袋,还没转身,百里屠苏就从身后走过来,背对着方兰生,一身不吭地走了。
方兰生在心里念叨,木头脸,耍帅什么!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确定没有虫子了,才跑着又跟上去。
百里屠苏也发现了,那个方家的小公子总是在背后时不时盯着他看。
可当他回头看过去,又觉得那个方兰生看的其实并不是他,而是透过他,看着另外的什么人。
他不知这是不是错觉,这让他觉得很奇怪,更觉得方兰生很烦。
阿翔显然也觉察到了主人的烦躁,它在空中飞着,时不时低飞下去,朝方兰生的脑袋猛地一挥,要么就是咬着他的发带死拉硬拽,害得方兰生被他追得慢地跑。
“肥鸡!别以为我打不过你!”方兰生向上猛挥着拳头,可的确是够不着阿翔。
话说阿翔这几日一直在屠苏身边,他能微微察觉到屠苏夜里和白天的区别,这对他来说都是屠苏。
白天它欺负这个笨蛋,屠苏就只会冷着声音让他住手。而到了夜里,他看到屠苏把这个笨蛋紧紧抱着揍啊啃啊,他连插手的机会也没有。
屠苏一直不对这个食物下手,大概是因为屠苏也想留着在夜里吃他。思及此,阿翔轻蔑地扬起翅膀飞起来,无视了方兰生愤怒的拳头。
又不是多么好吃的东西,一定不如五花肉香。屠苏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居然为了这样笨的食物对阿翔自私起来了,哼。
想到这,阿翔又忍不住低飞下去,给了方兰生的脑袋重重一击。
方兰生犹豫不决,每次他真的真的下定决心要反抗木头脸一回,到了晚上一被木头脸从背后抱着,他就反抗不动了。方兰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把这理解为是自己太宽容和善良。
哎,还是心软啊。他被木头脸抱在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喘着气,夜里风大,他不自觉巴着木头脸的肩膀,就着木头脸抱着他的姿势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这几乎成了习惯,但方兰生还是没忘记自己想要一展风采的事情,马上就到甘泉村了,方兰生想,怎么也要在那之前让襄铃看一看他的厉害!
反正……反正这几天晚上木头脸的动作都轻了些……也……也不太疼了……方兰生捂着自己的屁股想,他挠挠头,却不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脸已经通红。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他暗暗握着小拳头说,红红的脸蛋上都是兴奋,甚至连阿翔打他脑袋他都不在乎了。
百里屠苏远远看着,皱着一双眉头,他发现他真的看不懂方兰生。
夜里路过客栈,几人吃了晚饭,上楼上休息。方兰生坐在自己床榻上抱着书袋,他想今天一定不能让木头脸得逞,最好让木头脸病得什么都做不了,然后明天就能在襄铃面前大展雄风!
没错,大展雄风!方兰生高兴了一会儿,又皱起眉。
就一天,木头脸应该没关系的。他自己念叨着,解下身上的书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一歪头倒在床上。
深夜,不知道木头脸什么时候会来。方兰生从自己怀里拿出那宝贝——是他白日里向少恭求的迷药,似乎闻一闻人就能栽倒过去。少恭不知他要干什么,方兰生就说他想了一个新的降魔除妖的招式,其实有一招需要迷药!
当时少恭笑眯眯地看着他,看那样子……想必是不信的。方兰生苦恼地一撇嘴,不信就不信,反正无论如何都要挡下木头脸!
他自己念叨着,抱着宝贝一样的药瓶,深更半夜还躺在床上等着。
等了半个时辰,木头脸没来,又等了一个时辰,还是没来。
方兰生又多等了一个时辰,门外始终没有动静,方兰生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慌了神。
木头脸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难道是发病了,却没找到我?
他把手里的药瓶一丢,低头穿上鞋,快步就跑了出去。
而那边厢,百里屠苏从晴雪房间里走出来,慢慢朝自己屋子走去。
他的煞气时隔多日,终于再度发作,幸亏晴雪和红玉二人撞见,晴雪用自家心法帮他缓解了煞气,百里屠苏虽觉气息舒缓不少,却怎么都不对劲。他谢绝了二人的搀扶,自己走回房间静躺在床上,正想要歇息片刻。
房间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方兰生着急地跑进来,他看见木头脸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登时就吓得说不出话。
“木……木头脸……你怎么……”他着急地抓着自己的衣角,又揪自己头发,百里屠苏躺在床上,刚微微张开眼睛就被突然闯入的方兰生吓了一跳,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见方兰生忽然坐在床边低下头开始解他自己小褂的衣扣。
百里屠苏傻了眼,他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方兰生脱掉那件蓝色的小马甲丢在自己身上,边解着里面的衣服边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不知是从哪里传出像是山崩地裂一样的声音。
“木……”方兰生解着衣扣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他呆呆看着面前这双黑色的眼睛。
百里屠苏更是黑着一张脸,他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怒气,伸手一挥将自己身上那件蓝色的小马甲猛地扔出去:“……你这是做什么?!”
阿翔站在树梢上,即使是在深夜,它的目光依然炯炯有神。
方兰生下意识后退一步,他手一松,衣带便在身边一松,百里屠苏一手扶着膝盖,坐在床上冷眼盯着他,眼神中有讶异有震惊,那副冷冰冰的表情更在方兰生脸色惨白地脱口而出“怎么是你……”后,直接僵在了脸上。
而等他回过神来,方兰生已经跑得不知去向。百里屠苏眨了眨眼,他低下头看着手里还握着的没来及扔出去的蓝色小褂。
方兰生,
他刚才是想干什么……?
百里屠苏皱起眉,他想了想,没想明白,筋疲力尽一样把那衣服放回床上,起身从床边站起来。
走出门外,走廊上已经毫无人影,百里屠苏抬头看了眼院里树上炯炯有神的阿翔,又沉默着走回去。
方兰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他哭丧着脸坐在自己床边的地面上,恨不能用头撞墙。
他自然是不会撞的,屁股好不容易不疼了,不能让头更疼。
木头脸那混蛋!既然醒着,怎么早不吭声!非等他——
他用力揪着自己头发:方兰生你个蠢货!
他简直快要哭了。
木头脸也是……不是说生病吗,怎么生个病也没有规律呀……
你个倒霉家伙,怎么不确认一下,着急什么!
他埋怨了自己大半天,到了大半夜才想起来这全怪木头脸——本少爷再也不帮他了,让他病死去好了!
脸因为羞耻和愤怒而变得通红,一直到第二天见到木头脸也没褪下去。方兰生从他手里僵硬地接过马甲飞速穿上,然后下意识离百里屠苏远远的,他感到木头脸正从他的后背盯着他,这让他不自觉把头像鸵鸟一样低低弯着,除非见了妖怪,否则绝不抬起来。
他一路打一路低着头,不慎摔了好几个跟头,晴雪在后面问木头脸兰生今天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异常呢?木头脸也不说话,就盯着那小背影看着。
他其实也在思考,方兰生昨天到底想干什么。
那句“怎么是你”……
……还能是谁?
百里屠苏抿着唇,一声不吭地拔剑砍了从身侧袭来的两只妖怪,有血猛地从怪物身上迸溅出来,他挥剑挡了,也不顾剑身上有血淋漓地向下淌,他收了剑,盯着方兰生的背影慢慢跟上去。
一队人就这么各怀心思地到了甘泉村。
甘泉村,步步甘泉,翠竹环绕。方兰生站在村口抬头向里望。天上淅沥沥的小雨不止,襄铃讶异地看着村里那方水潭,手指一下下绕着辫子:“襄铃想去捉鱼,大大的、肥肥的鱼!可是……不知道有没有呢……”
方兰生似乎也很兴奋,他一听,转过身笑道:“去看看不就知——”
他说着话,也没注意看身后是谁,迎头撞上去,抬起头一看,百里屠苏也正低着头看着他。
一双漆黑的眼睛带着十足的探究和疑惑盯着方兰生。
一旁风晴雪开心地跟过来:“我也跟你们一起!”
襄铃皱起眉头:“……你、你也来?”
方兰生愣了一愣,他伸出手摸摸脑袋,干笑着正要转身——
“你昨日,为何出现在我房中。”
百里屠苏的声音像一柄匕首,虽然声音轻微,却能轻而易举正中靶心。
所有人都没听见,红玉正和少恭说着什么话,襄铃烦恼地看着兴冲冲的风晴雪,方兰生僵在原地,还干笑着,显然是对那个答案完全没有头绪。
而百里屠苏正双手抱胸,垂着眼看着他——他总觉得自己和这个方兰生之间有什么不对劲,但为什么这个方兰生总是不说清楚。
虽然此人聒噪,又笨,百里屠苏低头看着自己那被缝得极牢靠的衣角,又想起欧阳先生所言“忽然晕倒”之事……
他本想三言两语道个谢就可以了,可这个方兰生见了他,不是恶言相向就是像今天一样干脆躲着他走。
百里屠苏皱起眉,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麻烦的人。
甘泉村的村长姓洛,告诉他们,的确有个玉石,但是他怕生出祸事,便将那物藏进了藤仙洞里,那山洞白天会不断涌出泉水,只有晚上才能进入。
众人便商议等到夜晚再一起行动,方兰生盘着双腿坐在泉上竹廊边,双手撑着下巴呆呆看着水面上的水漂——一位钓叟就坐在他旁边,时不时钓起鱼来,惊起一阵水花,都落在方兰生身上。
“小伙子,想什么哪,皱着一张脸!”钓叟吸了口烟,转头瞅着方兰生。
方兰生转头也瞅了那钓叟一眼,“没、没想什么,看您钓鱼呢。”
钓叟笑了两声,他瞧着方兰生的目光,越过水面一直望着对面那几个人——两个男人就不提了,三个大姑娘各有千秋,不知这年轻娃娃是看上了哪一个。
方兰生对着水面,遥遥叹息一声,是侠肠百结,怎么都开心不起来。他不懂木头脸生的是什么病,只知道少恭说是他压制了木头脸的病……
木头脸那个家伙,好好的生什么病啊……生病还没有规律,好心好意想帮你,居然又……
他一想到昨夜那个场面,就恨不得伸出手捂住脸,要不是当时转过身看了一眼,他差点就要在木头脸面前脱光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木头脸会怎么想,半夜闯进他的屋子,在他面前脱衣服……
丢死人了……方兰生哭丧着脸,他觉得佛祖怎么这么不公平——明明是木头脸先闯进他的屋子,先脱他的衣服的,他还——
小雨还淅沥沥地下着,钓叟淡定地吐了个烟圈,转头看着身边不断喃喃自语,耷拉着一张红脸的书生,又笑着回过头去。
带那只肥鸡欺负人就算了,仗着本少爷好心胡作非为就算了,胡作非为完一点不记得也就算了……他居然——
方兰生猛地握拳一砸身下的竹廊,凄惨地念叨:
“……居然敢让本少爷这么丢人……”
方小少爷天生面皮薄,本就禁不起多少重荷,如今百里少侠冷着脸轻声逼问,虽然什么都没问出来,但也直接让方兰生的羞愤升上顶峰。
他气得直跺脚,
都见鬼去吧!木头脸自生自灭吧!再也不帮那个混蛋治病啦!
这次是真的决定了!
入夜,藤仙洞外。
方兰生瞅着百里屠苏的背影,还气呼呼地站在少恭身后。洛村长将他们领进洞中,走着走着忽然停了,大家还未反应过来,百里屠苏忽然拔剑,一剑将那洛云平砍了个灰飞烟灭。
大家都傻了眼,方兰生更是愣得连生气都忘了,身后传来洞门忽然紧闭的隆隆声,百里屠苏皱紧了眉头。
“明知他是妖,竟未留心幻术。”
正在众人未缓过神的功夫,忽然从地下腾起一条湿滑长物,似藤非藤又带着血肉,卷起落在最后面毫无警觉的襄铃直朝洞穴深处带去。众人傻了眼,襄铃的叫声一直消失在隆隆声中,方兰生失了脸色,握着手里的佛珠就要去追,被身后一只手扶着肩膀猛地扯回来。
“襄铃——”方兰生仓皇回头,却见竟是百里屠苏把他扯回去。扯回去,又理都不理他,提了剑越过他的身边直朝洞穴深处冲进去。
而风晴雪和红玉也纷纷跟了上去,方兰生皱着眉头,他不懂木头脸什么意思。
“小兰,勿要莽撞。”少恭站在他身后对他说。
方兰生怔怔“哦”了一声,他回过头,握着手里的佛珠:“少恭跟紧我,我保护你,别跟丢了!”
方兰生一路且战且行,那貌似藤条的怪物从四面八方袭击过来,湿滑血腥,恶心至极。他拉着少恭一路跟到洞穴深处,站在早已到达的百里屠苏一行人身后,终于见到那妖物真身——
含着血肉的一颗血红心脏在藤蔓中心跳动不止,数不清的肉藤将洞穴涨满,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血腥和味道,方兰生一眼就看到那卷着襄铃的藤蔓在洞穴深处的角落蠕动。
“襄铃!”方兰生大喊一声。
“这应该就是那些藤条怪的正体。”红玉在一旁说,她边说着,那藤条怪似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忽地数条藤蔓张牙舞爪飞扑过来。
百里屠苏首先冲了上去,方兰生在少恭身前守着,藤条似乎永远死不尽,他一掌劈断一根,下一根又接踵而至。
“少恭,少恭你小心啊!”方兰生边喊着,也边向藤条中心冲去,他甚至顾不上害怕,身体被藤条抽得生疼,怪物的血肉迸溅,就在方兰生快要没力气的时候,百里屠苏一剑刺中那藤妖之心,数段藤条在剧痛下猛地收缩回去——
“啪”得一声,襄铃重重落在地上,百里屠苏一身鲜血,站在原地不住喘息,风晴雪和红玉凭着不惧毒的体质,先方兰生一步前去将襄铃抱了出来。
人软绵绵躺在地上,已经全无了意识。少恭摸着襄铃的手腕,说她这是中了尸毒。
他回头看着那重伤的藤妖:“非腐体聚集之地不能成尸毒,多半这藤为皮囊,尸为脏腑。”
话正说着,方兰生蹲下身,刚想看看襄铃怎么样了,忽然一道光过去,方兰生眨眨眼,地上已经没了人,只剩一团金灿灿的毛球似地东西团在原地。
“呀,是毛团!”晴雪捂着嘴说。
毛茸茸的大尾巴,这是……狐狸?方兰生傻在原地,听红玉调笑他:小铃儿本就是狐妖,受了伤变成狐狸有何不妥。
他觉得自己脑子有点懵——襄铃,狐狸?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忽然又有什么味道传来。方兰生飞速转身,只见在他们说话的这会儿功夫,那藤妖居然自己疗伤,又活了过来。
后来发生的事就更超乎方兰生意料了,他们抱着襄铃飞速逃出去,到了洞口,本以为走投无路,洞口大门却忽然开了。一问之下,才知道那洛村长的底细——他本就是妖,只是拿了玉横碎片,听信青玉坛门人谗言,想炼那长生不老之药给村子里的老人,却没想到没能长生不老,反而将人变成了这深居洞穴的藤妖。
再后来……再后来方兰生脑子就更乱了,木头脸的师兄找来了,带着的人和那次他和木头脸在贼匪洞外遇见的人穿着一样的衣服。方兰生想起那天那些人指责木头脸的话,什么残害同门,打伤师兄——
洛村长把自己关进山洞里,是要最后把自己喂给那妖怪吃。方兰生对他有些同情,但他也知道这种同情毫无意义。木头脸和他师兄在洞外对峙,晴雪和红玉在一旁险些与那严肃的师兄吵了起来,方兰生插不上嘴,他应该是讨厌木头脸的,木头脸被捉走,他应该高兴的……
可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觉得慌张,少恭去帮木头脸说话,话还未说完,忽然有数个人从天而降,原来是青玉坛的人,和那些木头脸的同门一样要来捉少恭回去。一片慌乱之中,少恭被那几人施了定身之术,顿时消失在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