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母亲来了。母亲牵着我的女儿。女儿穿一件夹袄,盖住了圆滚滚的小肚子。她脸上带着泪痕。娘和女儿在窗前站了一会,娘不说话,女儿不停地吹一个红气球,把脸憋得通红,总也吹不大。我说:到屋里来吧。
娘站在产房门口静听了一会,回头问我:还活着吗?
爆炸(15)
我说:怎么会不活着呢?流个产,又不是什么大手术,马上就好。
整整一下午了。娘哭着说。
我说:整整一下午产床上都在生孩子,她刚刚进去。
妻子低沉地叫一声。姑说:好了。
我坐在凳子上,乞求地说:娘,您回去吧,弄点饭给她吃,多煮些……鸡蛋。
娘说:艳艳,走吧。
女儿扭扭身体,说:我要找俺娘……我要找俺娘……
我说:艳艳,你跟奶奶一起回去,爸爸和娘待会儿回去。
女儿哭着说:我要找俺娘……
我说:娘,你一个人先回吧。
娘走了。
女儿怯怯地看着我,说:我要找俺娘。
我说:你别哭,你会吹气球吗?来,吹给爸爸看。
女儿鼓起腮帮吹气球,气球膨胀起来。女儿一换气,气球随着瘪了。
我说:爸爸给你吹起来,好吗?
她点点头。
我从姑的抽屉里找出一根线,把女儿的气球含在嘴,用力吹一口,气球胀大,又吹,又吹,气球顶端变薄,变亮,红色被吹淡了,吹白了。气球胀到排球大时,我屏住气,腾出手来,用线扎住了气球嘴。我把气球还给女儿。
我说:你怕爸爸吗?你恨爸爸吗?
女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产房的门开了。
产房门一开,女儿就高叫一声娘,紧接着她在我怀里挣扎着,用气球敲着我的头,敲得我的鼻子酸麻,敲得气球嘭嘭地响。她哭叫着:娘……我要找俺娘……
女儿的娘还在产床上躺着,苍白一团,安护士帮助她穿衣。女儿的气球打得我嘭嘭响,在短暂的几秒钟里,我看到了那些奇形怪状的器械,竟与我想像的一模一样。产房门大开着,妻子在产床上召唤女儿,她满脸泪水。我放下女儿。女儿擎着红气球,扑到了妻子身边。我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我的脸。我立即逃离我的脸。
窗外是一个紫红色的世界。
那架通红的大飞机无声无息地从东边扑了过来,直冲着医院前这片草地,直对着我的头。飞机像个醉汉。飞机的翅膀流着血一样的光……
木匠和狗(1)
的爷爷是个木匠,钻圈的爹也是个木匠。钻圈在那三间地上铺满了锯末和刨花的厢房里长大,那是爷爷和爹工作的地方。村子里有个闲汉管大爷,经常到这里来站。站在墙旮旯里,两条腿罗圈着,形成一个圈。袖着手,胳膊形成一个圈。管大爷看钻圈爷爷和钻圈爹忙,眼睛不停地眨着,脸上带着笑。外边寒风凛冽,房檐上挂着冰凌。一根冰凌断裂,落到房檐下的铁桶里,发出响亮的声音。厢房里弥漫着烘烤木材的香气。钻圈爷爷和钻圈爹出大力,流大汗,只穿着一件单褂子推刨子。———散发着清香的刨花,从刨子上弯曲着飞出来,落到了地上还在弯曲,变成一个又一个圈。如果碰上了树疤,刨子的运动就不会那样顺畅。通常是在树疤那地方顿一下,刃子发出尖锐的声响。然后将全身的气力运到双臂上,稍退,猛进,地过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坚硬的木屑飞出来。管大爷感叹地说:“果然是‘泥瓦匠怕沙,木匠怕树疤’啊!”
爹抬起头来瞅他一眼,爷爷连头都不抬。钻圈感到爷爷和爹都不欢迎管大爷,但他每天都来,来了就站在墙旮旯里,站累了,就蹲下,蹲够了,再站起来。连钻圈一个小孩子,也能感到爷爷和爹对他的冷淡,但他好像一点也觉察不到似的。他是个饶舌的人,钻圈曾经猜想这也许就是爷爷和爹不喜欢他的原因,但也未必,因为钻圈记得,有一段时间,管大爷没来这里站班,爷爷和爹脸上那种落寞的表情。后来管大爷又出现在墙旮旯里,爷爷将一个用麦秸草编成的墩子,踢到他的面前,嘴巴没有说什么,鼻子哼了一声。“来了吗?”爹问,“您可是好久没来了。”蹲着的管大爷立即将草墩子拉过去,塞在屁股底下,嘴里也没有说什么,但脸上却是很感激的表情。好像是为了感激爷爷的恩赐,他对钻圈说:“贤侄,我给你讲个木匠与狗的故事吧。”
在这个故事里,那个木匠,和他的狗,与两只狼进行了殊死的搏斗,狼死了,狗也死了,木匠没死,但受了重伤。狼的惨白的牙齿,狼的磷火一样的眼睛,狗脖子上耸起的长毛,狗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咆哮,白色的月光,黑黢黢的松树林子,绿油油的血……诸多的印象留在钻圈的脑海里,一辈子没有消逝。
管大爷身材很高,腰板不太直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