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部分阅读_复仇记 - 火灭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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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部分阅读(2 / 2)

王小三从堂婶手里挣脱出来,像头小兽一样扑向持弹弓的顽童。他扑倒了一个顽童,并且用牙齿咬破了那顽童的手背。顽童手背上流着血,啼哭起来。王小三也哭了,他哭着叫:“不许你们打它,这是我家的猴子,它是我爸爸变的!”

围观者中爆发出一阵阵怪笑,怪笑之后是七嘴八舌的怪话。

体校教员茫然失措地呆立着。

一个巡逻的警察踱过来,悄悄地仰脸观察着。

体校教员看到警察的手指颤抖着伸向腰带,他的腰上挂着手枪。一个灰白的,罪孽深重的念头在她脑子里闪过,她希望警察开枪把它从树上打下来。只要警察一开枪,便一了百了。可怜的警察有开枪射杀罪犯的权力,却没有开枪射杀猴子的权力,他颤抖的手指移到裤兜里,摸出一条脏手绢,擦拭着脖子上的汗水。

警察喊道:“散了吧散了吧,不要围在这里生事。猴子问题我通知动物园来解决!”

群众没有理睬他。他又干巴巴地喊了几声,然后一个人懒洋洋地走了。

堂婶果然是个有主意的人,她把丈夫、汪小梅和王小三招呼到楼上。

汪小梅开了门。

幽默与趣味(16)

毫无疑问树上的猴子就是王三变成的那只猴子,因为窗户洞开,屋里没有猴子。猴子是踏着窗台跳到树上的。汪小梅知道猴子跳窗逃走与自己用坦克车袭击了它有关。

堂叔和堂婶像两个老练的公安一样察看着屋里的一切。汪小梅向他们讲解着。面对着满屋的猴屎猴尿和沾在暖气管子上的猴毛,堂叔和堂婶面色严肃。

堂婶说:“把它引进来。”

堂叔说:“怎么引它。”

堂婶道:“用水果。”

堂叔道:“家里有水果吗?”

汪小梅拉开冰箱摸出两个干巴了皮的橘子。堂婶说:“小三,你叫它!”

小三举着橘子,踩着一只小凳子,趴在窗台上,对着猴子喊:“猴子,过来,过来吃橘子!”

猴子蹲在树冠顶上一根手指般粗细的树杈上,身体随风摆动。广告牌上的大猴子闪闪发亮。

堂婶说:“小三,叫爸爸!”

小三举着橘子,喊:“爸爸,回家吃橘子!”

猴子转过了头。它全身的毛油汪汪地闪。

堂婶把汪小梅推到墙旮旯里躲藏着,让王小三继续喊。

“爸爸呀,回来吧!”猴子果然从树梢上溜到与窗户平齐的地方,然后一个凌空飞跃像一道绿油油的闪电滑进了房间。

堂婶扑上去关闭了窗户。楼外的喧闹声立刻变得很微弱了。

王小三把橘子递给猴子。猴子抢过橘子,跳到暖气管子上,蹲着啃起来。橘子的汁液滴到地上。

门外传来敲门声。汪小梅缩成一团。堂婶上去开了门。迎门站着几个戴红袖标的老太太。其中一个说:“居民楼里不许饲养动物!”

堂婶说:“哟,这不是胡大姐吗?”

傍晚时分,四个人牵着脖子上拴着腰带的猴子离开了筒子楼。一切的麻烦都被堂婶解决了。

他们去了棉纺厂,找到一辆江苏盐城的车。司机是个胡须很盛的小伙子。他同意汪小梅携带猴子搭车。

王小三哭得很凶。

晚上九点多钟,卡车驶离城市,进入茫茫的原野。道路宽阔平坦,夜行的车辆很多,一道道的灯光把路边的高大树木照得成排扑倒似的。发动机的轰鸣在深沉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汽车飞驰,有点风驰电掣的意思,有点威风凛凛的意思。汪小梅抱着猴子坐在驾驶室里。猴子嘴里的酒气熏得她昏昏欲睡。为了使猴子安静,给它灌了半斤白酒,这当然也是堂婶出的高招。

车在漫漫长夜中奔驰。汪小梅有些心虚。

到了后半夜,路上的车很少了。后来就好像只剩了这一辆车。

司机刹住车,跳下去站在车边,很响地撒了一泡尿。汪小梅听着司机撒尿的声音,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果然麻烦来了。司机上了车,熄了机器,点火抽烟。汪小梅看到他的蓝色的眼睛。她等待着。

司机说:“你知道搭车的规矩吗?”

汪小梅说:“知道。”

司机说:“你知道什么?”

汪小梅说:“不就是脱裤子吗?”

司机说:“你还很干脆。”

汪小梅说:“一个有梅毒的女人还怕脱裤子吗?”

司机问:“这么说你有梅毒?”

汪小梅说:“一个抱着猴子的女人可能有比梅毒还可怕的病。”

司机问:“你抱着只猴子干什么?”

汪小梅说:“它是我的丈夫!”

司机笑起来。他说:“有你丈夫在身边,我只好老老实实了。”

汪小梅说:“你不要客气,它醉了。”

司机说:“你不去撒泡尿吗,坐了半夜车了。”

汪小梅把猴子放在座位上,推开车门下了车。

她也很野地在车边蹲下。司机一脚把猴子踢到车下,拉上了车门。

看着渐渐远去的汽车尾灯,汪小梅并没有感到特别的愤怒。她平静地处理完排泄废水的事情抱起还沉浸在醉乡里的猴子,向着前方的一片灯火走去。

幽默与趣味(17)

第二天早晨,体校教员汪小梅牵着猴子出现在山东南部的一个小县城里。她感到肚子有点饿了,便沿路寻找饭铺,就这样寻寻觅觅地她牵着猴子来到了火车站广场。猴子跟着她,时而直立行走,时而四肢爬行。有几次曾试图蹦到汪小梅肩头上去,但都没有成功。并不是猴子的弹跳力不够,而是汪小梅的身体回避。虽是凌晨,车站的小广场上还是人来人往。广场边缘上有很多露天的小饭摊,有卖油条豆浆的,也有卖烧饼卤肉的。汪小梅买了半斤油条、两碗豆浆。她送一碗豆浆给猴子,猴子不喝。她递一根油条给猴子,猴子接了,胡乱咬了几口,便扔掉了。为了猴子的健康,她买了一串山楂葫芦喂它,猴子吃山楂葫芦,汪小梅被条件反射出一腔口水。

饭摊的主人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很感兴趣地问汪小梅一些关于猴子的问题。这些问题中有几个涉及猴子的性与生殖,惹得汪小梅很反感,她装聋不回答。

后来她就牵着猴子在车站广场上漫无目的地转悠起来;一群好奇的人跟在她和她的猴子的后边。这个县城远离山林又远离大城市,活猴子是个稀罕物,所以观者甚众。有人还说:大姐,让你的猴子给我们耍几套把戏吧。汪小梅不理他们。

牵着猴子的女人成为这个县城车站广场的一个小风景很长一段时间了,早晚的气温也逐渐凉了下来,事情终于有了结局:

那一天车站广场上来了一个肩着猴子的男人。男人手提着一面铜锣,他是个很熟练的耍猴戏的人。他一边敲着铜锣一边歌唱着:

铜锣一敲咣咣咣

叫一声我的猴儿听端详

你给各位乡亲耍把戏

各位乡亲便会把你来犒赏

你玩一个二郎担山追明月

再玩一个凤凰展翅赶太阳

玩一个花和尚倒拔垂杨柳

再玩一个武松打虎景阳冈

……

各种的把戏你玩了一遍

给你个笸箩去收犒赏

小猴子端着一个草编的小笸箩,戴着红色的小帽,穿着青色的小衣裳,拖着尾巴,十分滑稽可爱地绕圈收钱。看过了猴戏的人都把一些二分面值或五分面值的硬币扔到小笸箩里。也有一些比较慷慨的人,扔一张一角或两角的纸票。猴子端着小笸箩,转到了汪小梅面前,这时的汪小梅已经衣衫褴褛形同乞丐,腰里没有一分钱。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猴子,又抬头看看那耍猴的男人。男人也在直着眼看着她。她感到与这男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何时何地与这男人相识。这时,她身后的猴子已经冲到了男人的猴子面前,两只猴子没有撕咬,而是像它们的主人一样,两张猴脸正对,四只猴眼相接,猴脸上的表情生动如画。后来汪小梅的猴子主动地伸出一只手去摸了摸男人的猴子的脑袋,男人的猴子也伸出手回摸汪小梅的猴子。它们的动作极像幼儿园里的两个小朋友,但它们不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所以便产生了幽默、产生了趣味,围观的人们都陶醉在这幽默趣味之中,暂时忘却了各自的烦心事。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1)

1我们齐集在你的门外,“老婆”拍打着门板,“羊”用小指抵着鼻孔,“黄头”斜倚着门框……你二十年前的同学,我们,站在你的门前呼叫着。

“骡子———驴骡子———吕乐之———开门———开门哟———”

但是你不开门,大名鼎鼎的“骡子”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你一声不吭。你不想见我们。你以为我们是来羞辱你、嘲笑你吗?错了错了,你是我们的同学,我们就是你的兄弟,大家想来安慰你。你不响应我们的呼唤。你喷吐出的烟雾从门缝里钻出来,我们呼吸着那株悬在空中花盆里的月季花散发出的淡雅香气。我们心里都很凄凉,软件包把自己的那个玩意儿割掉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受到了沉重打击,就像把我们的头颅砍掉一样。我们无头的身体正戳在你的门前受苦受难。

2那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有诨名。

二十年过去了,古老的吕家祠堂改造成的小学校已经东倒西歪,黑色的房瓦上积满麻雀和鸡的粪便,一根锈得通红的铁烟囱从房顶上歪歪扭扭地钻出来。这烟囱曾经冒过一个月烟。“大金牙”在发展村办工业的浪潮中从银行贷款五万元把曾经是我们校舍的吕家祠堂改造成了一家生产特效避孕药的工厂。工厂早已倒闭,负债累累的“大金牙”逃得无影无踪,工厂也被愤怒的乡亲们捣得破破烂烂。现在祠堂里有许多破缸烂盆和涂满瓦片与墙壁的绿色的糊状物,这里一年到头散发着怪异的恶臭。只有那烟囱还可怜地在房顶上戳着,它是“大金牙”发展村办工业的纪念塔,是同学们共同的耻辱柱。“老婆”家的天线都飞到房顶上去,翘着屁股往我们的耻辱柱上涂一种东西。你沉思着,望着烟囱旁边的鸡。我们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穿着那么漂亮的西服,那么亮的皮鞋,在两年前的一个日子里,站在我们的母校的废墟里。“大金牙”把母校糟蹋成这模样真令我们难堪,这里曾走出去一个著名民歌演唱家,他的声音在全世界回响,使我们感到骄傲。

“骡子———骡子———”我们拍打着你的门板,但著名的民歌演唱家躲在房子里不出来。

现在,小学校迁到了镇政府后边去了。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有八间一排总共六排瓦房,一色的红砖红瓦,大开扇玻璃门窗,房梁上吊着电灯泡,晚上雪白一片光亮,好像天堂一样。“耗子”的儿子们、“黄头”的女儿、“大金牙”的儿子、“老婆”的儿子……我们的孩子们在天堂里念书,没有你的孩子,也没有“小蟹子”的孩子,这是永远的缺陷。你为什么要把制造孩子的玩意儿切掉?我们敲打着你的门板,考虑着这可怕问题,你不出来见我们,更不回答。

“小蟹子”是我们的“班花”,叫“校花”也行。她住进了精神病院,她曾经是你的上帝,你的上帝精神错乱,我们想流眼泪,但眼睛枯涩。你说你抱着一大捆鲜花去医院看过她,我们不知真假。这些年有关你的传闻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你的风流故事像你的歌声一样,几乎敲穿了我们的耳膜。你还能记得并去看望往昔的小恋人吗?我们无法知道真相,但我们牢记着你追逐“小蟹子”时表现出来的疯狂。

“小蟹子”家住在劳改农场干部宿舍区里。她的家离我们的校舍八里路。究竟有多少次我们看到你驱赶着你家那两只绵羊沿着墨水河蜿蜒如龙的堤坝向劳改农场干部宿舍区飞跑?在夏日的下午放学后的五分钟。你家距吕家祠堂足有半里路,我的天,你真如骡子般善跑。倒霉的是那两只绵羊。河堤两边生满了油汪汪的绿草和星星般的紫豌豆花。野豌豆花以它的颜色点缀了你的初恋。所以,当我们从收音里听到你用迷人的嗓子唱《野豌豆花》时,我们丝毫没感到惊讶,我们被你的歌拉回少年,那毕竟是一个做梦的黄金时代。那两只羊倒了大霉,最终成了你初恋的牺牲。

夏日天长,下午放学后太阳还相当高地挂在西南方向的天空,离黄昏还有三竿子。在下课铃敲响前二十分钟,你就烦躁不安起来;烦躁不安通过你扭屁股、摇脖子、头皮上流汗等一系列行为和现象表现出来。你的座位在我的前面;“小蟹子”的座位在你的前面。我密切地关注着你的变化;你密切地关注着“小蟹子”的一切。有一次我在你背上画了一只乌龟;你伸长脖子偷嗅着她辫子上的味道。你和她全都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乌龟伸头探脑,辫子香气扑鼻吗?

我们给班主任起的诨名是“犸虎”,“黄头”说他爷爷说犸虎就是狼,于是我们的班主任就成了“狼”。听说你出了名后去看过“狼”,“狼”可是人的仇敌呀,也许是真的,按照一般的规律,少年仇,长大忘,老师毕竟是老师。

“狼”发出下课的口令后,你总是第一个胡乱地把书本塞进书包,第一个弓起腰,像弓一样,像扑鼠的猫一样。你比任何人都焦急地注视着“狼”慢吞吞地踱出教室。待到“狼”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时,我们看到你抓起书包,像箭一般地射出教室。当我们也跑出教室时,你已经跑到了油葫芦家的院子外,正弯着腰钻那道墨绿色的、生满了硬刺的臭杞树篱笆。

钻过臭杞树篱笆,你少跑了五十米路,节约了十秒钟。然后你脚不点地蹿过牛医生家的菜园子,不惜踩坏菜苗,被牛家的黑狗追着翻过土墙,扒得墙头土落,跌到袁家胡同里。这时你无捷径可抄,不得不沿着胡同往北飞跑龙套,惊吓得胡同里的鸡咯咯叫。你穿越第二生产队饲养棚前的空场,踩着牛粪和马粪,钻进方家胡同,你飞跑,跳过四米宽的围子沟,从紫穗槐里钻出来,冲进第一生产队的打谷场,绕过一个麦草垛,贴着劳改犯中能人们帮助设计修建的大粮仓的墙根,最后一蹿,“骡子”就放下书包站在自家院子里解开拴绵羊的麻缰绳了。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2)

你的年过八十的老奶奶坐在杏树下的蒲团上,半闭着眼睛念着咒语,对你的行为不闻不问。那两只倒霉的绵羊一公一母,本来是兄妹,后来成了夫妻。它们的细卷儿毛每到夏天必被“骡子”的娘和姐姐用剪刀剪光,可怜的羊被捆住四蹄,放倒在地上,听凭着那两个女人拾掇,咔哧咔哧咔哧,一片片羊毛从羊身上滚下来,显得那么轻松。羊也许是因为舒适哼哧着。它忽然扭动起来,你姐姐下剪太深,剪去了羊身上一块肉。你怎么这样手下没数?你娘训斥你姐姐,你姐姐不服气地嘟哝着:谁也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就有了理?———我没说有理,我是说不是故意的!———你存心要气死我———你还要气死我呢!娘把剪刀摔在地上,气愤地站起来。姐姐也毫不示弱地摔掉剪刀。正摔在娘的剪刀上,两把剪刀相撞击,自然发出了钢铁的声音。

“两个女人爱一个男人,像两把剪刀剪一只羊的毛,千万千万别让她们碰在一起……”你的歌声伴随着电流的沙沙声,层层叠叠地从收音机里涌出来。我们看不到你的脸和你的嘴,但我们闻到了你身上那股子公绵羊的膻气。月光如银,从苹果花的缝隙里漏出来,照耀着我们脸上会意的微笑,使开办避孕药制造厂之前的“大金牙”嘴里的铜牙闪烁着柔和而温暖的金色光芒,又细又微弱。

“女人的敌人是女人,母和女也不行……”他唱道。

你的歌声让我们看到你娘和你姐姐的斗争。在前边那个剪羊毛的下午里,你焦急地站在旁边看着娘和姐姐剪羊毛,另一只被剪光了毛的羊站在你旁边看着躺在地上的同伴和自己身上被剪下的肮脏的毛。它们在一般的诗歌里应该像一团团雪白的云,但实际上却像被狗尿浇过的烂毡片一样。娘和姐姐继续吵着,四只眼睛都往外凸,两条红舌灵活得如同蜡烛的火苗。你看到那些细小的银星星般的唾沫在阳光里优美地飞行着,令我们入了迷。你听到娘和姐姐嗓音那么洪亮和婉转,宛若最迷人的歌声,令我们也神往。我们认为,你后来的成功最大地得力于聆听娘和姐姐的吵架。

“他娘和他姐姐骂起人来都像唱歌一样,他唱歌不好听才是活见了鬼!”“黄头”转动黄色的眼球,用非常权威的口气评论着,我们默默不语,等于同意了“黄头”的看法。那天是满天游走着大团的乌云,使我们产生星星和月亮在飞快滑行的错觉,错误有时比真理更美丽,我们不愿纠正。我们还说起了在县音像服务公司专卖盒式磁带的“小蟹子”和她丈夫“鹭鸶”闹离婚的事。“鹭鸶”也是我们的同学。他是你的情敌,在绵羊倒霉的时光里。

那只被剪光了毛的羊是公羊,自然,躺在地上正被剪毛的羊是母羊。姐姐的剪刀在它身上弄出的伤口不停地流着一种液体,染红了它的肚皮和它的毛,它“咩咩”地叫着,好像向你求爱一样,理解为向你求救也完全可以。羊的叫声是凄凉民歌的源泉之一,你后来那般辉煌应该有羊的一份功劳。我们的同学里有一位诨号叫“羊”的,他没有羊的歌喉没有羊的温柔没有羊的气味,但我们不按规律办事硬要叫他“羊”,“羊”无可奈何,被叫了一辈子“羊”。羊今天下午死啦,头朝下脚朝上,上扳着天下铲着地,倒悬在狭窄的废机井里,眼珠子像勒死的耗子一样凸出来,鼻孔里耳朵里都凝结着黑血。他死得真惨。还有更惨的呢!只是没被你们看到,“大金牙”的八叔面带不善之意在一旁说。这老东西早年干过还乡团创造发明过一百零八种杀人方法,令人发麻。我的天呐,看来我们这一班同学们都不会有好下场,本来你已成了人上之人,但你把自己那传宗接代的玩意儿切下来了。“小蟹子”发了疯,“大金牙”负债逃窜,“羊”自寻了短见……你的同学们战战兢兢。

那只可怜的母羊的眼睛是天蓝色的,你在广播电台歌唱过生着天蓝色眼睛的美丽姑娘,那姑娘曾使我们每一个人想入非非,她是我们少年时期集体的恋人,固然大家都知道“小蟹子”的眼睛一般情况下呈现出的是一种草绿色,像解放军的褂子的颜色,但我们都知道你歌唱的是她。想起她我加倍焦急起来,便不去管顾继续用美妙的歌喉吵架的娘和姐姐,悄悄地蹲下。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他的大名吕乐之诨名驴骡子,他就是你。你匆匆忙忙地解着捆绑羊腿的麻绳子。绳子渍了羊血,又黏又滑,非常难解。你正要用剪刀去剪断绳子,娘在你身后发出一声响亮的怒吼:“你要作死,小杂种!”

你还是非常尊重母亲的,固然她并非良母,但你还是尊重她。当你压抑着满腹的疯狂向娘解释必须立即去放羊之后,娘便悠然入室,端出一个铁皮盒子,来到羊前揭开盒盖,倒出干石灰,为羊敷伤口。干石灰是农家用来消炎止血的良药,它刺鼻的气味唤起我们很多回忆。“黄头”的头被第三生产队那匹尖嘴黑叫驴啃破之后,用半公斤干石灰止住了血,石灰和血凝成坚硬的痂,像钢盔一样箍在他的头上足足一年。娘为羊敷伤口的过程中并不忘记用歌喉骂人,姐姐却打开门扬长而去,她从此再没有回来。

你终于把两只羊赶到大街上,羊不能跳墙,所以你必须赶着羊跑大街。多少年过去了,老吕家的儿子放学后鞭打着两只绵羊沿着大街向东飞跑的情景,村里的人们还记忆犹新。那是幸福的年代的爱情的季节,懒洋洋的社员跟随队长到田野里去干活,好像一个犯人头目领着一群劳改犯。奇怪的距我们村庄八里远的劳改农场里的劳改犯去上工时,倒很像我们观念中的人民公社社员。骆驼的故乡在沙漠里,但是它竟被卖到我们这雨水充沛、气候温暖、美丽的河流有三条曲弯交叉着、植物繁多、野花如云铺满每一块草地、草地里有无数鸟儿和蚂蚱水蛇等动物的高密东北乡里来,干起了黄牛的活儿。这是个误会也是个奇迹。看骆驼去!

看骆驼去!头上箍着石灰和血凝结成的硬壳的“黄头”在教室里高呼着。我们一窝蜂蹿出来。第一生产队买回来一匹骆驼。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高密东北乡还没来过骆驼。省委书记到了我们村也不会令我们那般兴奋。

那是一匹公骆驼。

你的行为使我们恐惧(3)

去,去看骆驼———去去,去看骆驼———村里来了一匹大骆驼———拴在拴马桩上———骆驼说我难过———我感冒了,它哭着说。

这个狗娘养的简直是个天才!什么东西也能编到他的歌里去,这个混蛋。———我们骂你是因为我们爱你,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我们一起去看过骆驼,他,我,“羊”,“大金牙”,“黄头”,“小蟹子”……我们向第一生产队的饲养棚飞跑,好像一群被狼追赶的兔子。“骡子”跑得最快,“小蟹子”跑得最慢。

远远地就望见骆驼高昂着的头颅了,周围有一群人遮掩住骆驼的大部分身体。我们从大人们的缝隙里挤进里圈,大家额头上都汪着汗一眼就看见“黄头”的八叔名叫八老万者,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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