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指认了八角楼就等于是板上钉丁的活证据了。我好像在这一刻才意识到李曼姝目前的处境,于是毫不吝惜地将我怎样发现李曼姝又怎样跟踪李曼姝并略施伎俩藏了她的手包将她留到我家里的前前后后都跟总编述说了一遍,等我把话题打住,发现总编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面对这样的眼神,我只好尴尬地笑起来。
总编好奇地说:听你这么一讲,这个韩国的慰安妇是你煞费苦心挖掘出来的,你凭什么要对此事花费这么大的心思呢?
想不到总编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他已经开始怀疑我的动意了。我内心有点不快,往高处说这应该算是爱好和平的热情举动,往低处说也是对一座城市历史的尊重,反正我不可能靠这些去谋取钱财。我看着总编,坦白地说:您应该了解我不是一个哗众取宠有意制造新闻轰动效应的人,我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自己的内心深处对八角楼有个情结,说白了,是对这座城市的历史有一点自省的认识。我们这座城市跟其它城市有很大的不同,首先它破败的历史就值得当代的人去思索,曾有十个朝代在这里做过都城,但十个朝代加起来也不过四十年,短命的朝代固然证明了其腐败和苍白,但就近现代史而言,二战期间这座城市瞬间沦陷,成了侵华日军屠城的杀人场,而女人的悲惨无疑地呈现在当年日军在这座城市所设的四十余个慰安馆中,战争狂人在慰安馆里对女人的摧残超越了人性的极限,而随着岁月的更迭,这些场馆一一被新的建筑所取代,历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谁都知道读史可以使人明智,但当历史的证据无法在世人的眼前呈现的时候,当今的人们靠什么去反思呢?……我的情绪冲动起来了,好像面对的不是总编,而是一个不尊重历史的建筑师一样。
总编似乎被我的情绪感染了,站起身为我倒了一杯水,他的这个动作让我意识到他对我的话题不反感。
我接过水,喝了一口,接着说:八角楼就在我住的小区之中,当时在规划这个生活区的时候,有关八角楼的拆迁问题争议很大,许多年长的人说它是侵华日军的慰安馆,还有人出示了当年的老照片,但因为没有身临其境的证人,比如慰安妇……此事便一直悬而未决,出于对历史的尊重,八角楼在第一批开发项目中暂且被搁置起来,但我知道这绝非证明它以后就可能幸免被拆,我的一位搞房地产开发的朋友最近就曾流露过要开发八角楼,因为它紧靠闹市区,将它开发成木结构的商业街会有赚钱的无限商机。赚钱赚钱,如果赚钱成了我们这座城市的主旋律,相信不久的将来,它一定会被其他城市的建筑规模所淹没,一个失去了自己的历史和特色的城市还会有人去瞩目吗?……我停住话,认真地看了一眼总编,他好像没有打断我的意思,那眼神似乎期待我说下去。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注意八角楼,好在它始终在我的视野之中,推开窗子便可以望见它,我甚至观察来这里的每一个人,特别是女人,并暗暗期待着哪一天真的会出现一个二战期间在此备受蹂躏的慰安妇,我知道如今能活着的慰安妇已经不多了,而在活着的幸存者中又有勇气重温旧时恶梦的人更是寥寥无几。也算我幸运,我真的等来了李曼姝,那天我正在家里赶稿子,猛抬头发现一个穿旗袍的老人围着八角楼转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情绪非常激动,我甚至听到了她低低的哭声。这个老女人是谁?她为什么面对一座古建筑如此伤心?让我更为惊奇的是她穿了一件黑丝绒旗袍,半坡跟的皮鞋,银发烫着波浪,这样着装考究的老太太好像很难在这座城市看到。莫非她跟八角楼有什么特殊的渊源?我一下子想到了当年的慰安馆,并想到了慰安妇,我决定跟踪这个不可思议的老太太,我一直跟踪到幕府宾馆,当她面对我的时候竟说一口流利的韩语,这更让我起疑惑了,后来经过导游小姐的帮助,我终于弄清了她的身份,生在中国,来自韩国,二战期间曾被侵华日军掠到八角楼做慰安妇,受尽了非人的折磨。……我的眼前出现了李曼姝昨天在八角楼悲痛欲绝的情景,任何述说在那样的情景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这时,总编的手机响了,一定是无关紧要的电话,总编毫不客气地说:你过会儿再打来吧,我现在正谈事情呢。从总编的态度看,他很重视我的述说,至少是认真地倾听着。
我反倒不好意思了,端起一次性纸杯喝水,总编起身给我的杯子里填满水说:我早就看出你是个很有见地的记者,作为本城的名记者当之无愧。这件事从历史的角度看意义重大,赵宗平局长也很欣赏,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去看看李曼姝。
是做一种姿态还是诚心去探望?我问。
总编一怔,好像我问了一个不该问的话题。
担心总编误会,我解释说:如果做姿态,我们随便带点礼物看看她就行了;如果想达到一种保护文物、尊重历史的目的,那就要把这次探望的阵容搞大,要是分管市长出面才好呢。
总编想了想,就开始打电话,他找了方方面面的人士,诸如人大、政协、侨联以及一些研究机构,当然都是他的熟人和朋友,总编任职多年,结交了各路豪杰,可以说本城是他玩得转的码头。可惜没有分管市长,人再多也显得没有阵势。
我夹在这些人中间,顿时感到豪情无限。路上我就想好了,这又是一次新闻轰动事件,一旦媒体报道了本城的官员和研究人员去探望当年八角楼的慰安妇,谁还敢对八角楼动粗?然的日子没过多久,我们的家园就被倭寇给毁了,我被掠进八角楼……在那非人的地方,我怎么可能有心情化妆?有的慰安妇喜欢化妆,她们把手里仅有的钱都购买了化妆品,我就在心里嘲笑她们商女不知亡国恨,为此我还跟一位日本来的慰安妇打过架,这个日本来的慰安妇并没觉得自己献身八角楼是一种耻辱,反倒感觉那是一种荣光,为战场的勇士们慰安的荣光,所以每次慰安之前,她都要浓妆艳抹打扮自己,她说要让大日本皇军在她身上得到最至高无尚的快乐。她不光自己这样做,拉着八角楼里所有的慰安妇都这样做,我偏不理睬她,照样素面朝天。有一次,她竟带着一盒化妆品找我来了,说今晚要接待的士兵非同一般,是打了大胜仗死里逃生的勇士们,让我务必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迎接他们。我气了,如果说你们日本女人做慰安妇甘心情愿,那么强迫中国的女人做慰安妇就是野蛮的强盗行径,我忍不住嚷了起来:凭什么呀?我就是不化妆!我赌气将化妆盒摔在了地上,香粉四溅,弥漫在八角楼。日本女人见我摔了她的化妆盒,便上来撕我的旗袍,还骂我是支那猪。我愤怒地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发揪成横七竖八的稻草。我要让这个小日本看看,我们满族的格格具有怎样的威风!八角楼的女人们都跑来围观,凡是不属于日本籍的女人纷纷站在我一边,这事惊动了荷美,日本女人荷美将我关进了阁楼,三天三夜未让我进一滴水,把我放出来那天,正好有很繁重的慰安任务,荷美要我接待一个日本军官,并特意送来化妆品让我化妆,我用化眉毛的黛色颜料将不该涂黑的地方全涂黑了,只剩下洁白的牙齿和两只发光的眼睛,我记得日本军官刚见到我的时候,吓得浑身一抖,他那怪样子至今想起来我都想笑。……
李曼姝的这番讲述太富有戏剧性了,只可惜我没有用笔记录下来,我拿着化妆盒将她刚刚说过的话在心里又过了一遍,大致记下几处生动的细节,这时我听见李曼姝说:我就是不化妆,化妆代表女人内心的喜悦,我被掳为慰安妇,成了侵华日军泄欲的工具,我的内心装满了凄风苦雨,凭什么要用化妆品把自己妆扮出欢颜?从那以后,我对化妆更不感兴趣了,我只对旗袍感兴趣,旗袍时刻提醒着我自己的身份。
对了,那您今天就换上旗袍吧,我也穿旗袍。我将李曼姝的行李从衣橱里拎出来,拉开拉链,帮她寻找旗袍。她不想化妆,我绝不强人所难,勾起她往日的辛酸。
李曼姝只带了一件旗袍,黑丝绒的,我已经见她穿过了。从包里拎出旗袍,她立刻站在镜子前试穿,尽管有点打褶,穿在她身上仍能感觉她年轻时的光彩。
我忍不住在一旁说:如今依然能看出您年轻时的妩媚。
李曼姝拉着旗袍的前襟说:只可惜那令诗人吟咏的妩媚都在战争中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想不到李曼姝说出这么一句有文采的话,我惊异地看了她一眼。
李曼姝好像看出了我眼睛里的内容,她笑笑说:在记者面前我班门弄斧了吧,不过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我念过私塾,额娘专门雇了先生教我。
我想起她的格格身份,觉得她的话真实。
我和李曼姝正换衣服,总编打我的手机,催我们快去,他们已经在酒店里等了。
我带着李曼姝迅速出门,一片偌大的阳光打在我们的脸上。
快到酒店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看了看号码,是叶奕雄,我直言不讳地说:这几天很忙,过几天跟你联系吧。
你忙什么呢?我现在必须见你。叶奕雄的口气不容置疑,他总是这样,令人难以接受,不过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他了。
我减了一下车速,问:到底什么事?我在执行一项很重要的任务。
叶奕雄声音沉闷地说:半小时之内我要见到你,否则后果你自己负责。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简直是一个大强盗。我自言自语骂了一句。
谁呀?李曼姝搭言问。
一个朋友。对了,他跟您一个姓,也姓叶。
天下姓叶的人很多呀。李曼姝轻语一声,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
我把她送到酒店,见过总编和其他方方面面的领导,托词说要赶稿子,就提前走了。走到门口,我又转了回来,叮嘱总编饭后将李曼姝带回报社,我在报社等她。
总编顾虑重重地说:侨联出面了,李曼姝说不定要听侨联的安排呢,她上了媒体,现在是社会的人了。
我说:她的行李在我那里,她的事我还没采访完呢,总编应该支持我的工作吧。
总编未置可否地笑笑。
开车驰出酒店,我直奔叶奕雄的住处。路上我回忆着叶奕雄电话中的口气,他今天找我一定是因为八角楼的事,李曼姝对八角楼慰安馆的指认叶奕雄肯定在媒体上看到了,他曾经雄心勃勃地透露想开发八角楼,让这不明不白的建筑成为商业色彩很浓的木结构酒吧。我当时就把他臭了一通,我们俩为此还争论了半天,八角楼几乎成了叶奕雄内心的一个情结,他只要出现在我的房间,必然站在窗前眺望八角楼。
想到这里,我有点不安。叶奕雄毕竟是我情感的安慰剂,我们已经相处了多年了,他陪伴我的时间要胜过陪伴他妻子的时间,而且他在感情上对我的专一和体贴入微只有我自己清楚,发财是他的梦想,发大财是他梦想中的梦想,而我却在他的财局中釜底抽薪,按一句最俗的话说:我还够朋友吗?
车拐了一个弯,就驰上通往叶奕雄住处的马路了,这条马路是刚刚修建的,是通往本城高档别墅区的必经之路,说是高档别墅区,几年前不过是一片荒滩地,开发商花小钱买了无人问津的地盘,又花大钱盖成了高档别墅,最后暴利上市,一幢别墅就卖三百万,起初开发商有点低估了本市的购买力,想不到旬日之间数十套别墅就卖了个净光,开发商是叶奕雄的朋友,叶奕雄购买别墅的时候也触发了灵感,迅速开发了一块地盘,两年之间就成了大富翁。叶奕雄有次跟我说:这老百姓是怎么啦?好像买房子不花钱似的,什么样的烂房子都能卖掉。
我一语双关地说:那你就不要得便宜卖乖了。
这几年的城建规模不断扩大,政府过于优惠的土地政策就像过街雨掉钢蹦一样,让许多开发商拾得了实惠,有人一夜之间便跻身到千万富翁的行列。同时也出现了炒房团,人们把炒股的钱拿来炒房,只要房本不丢,就会净赚。面对遍地金钱,哪个开发商还会注重城市的历史和文化品味,在所有开发经营的方略中,历史和文化内含是最没有经济价值的,那是有钱有闲阶级的风花雪月,城市就在对金钱的无限追赶中,失去了强大的精神力量和独具的文化品质。
叶奕雄能意识到这一点吗?
车身忽然晃动了一下,该死的路坑总是让我躲闪不及。叶奕雄早就发现了我开车走神,可我却改不了这个毛病。
当我看见叶奕雄的窗口时,便寻了个地方停车。
我把车停好,径自走进叶奕雄的别墅,叶奕雄正握着那把青花瓷壶喝茶,见我进来,他头也没抬,看样子这个爷今天真是生气了。
我把包扔在沙发上说:我是你的不速之客吗?然后,我坦然地坐下,等他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