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呢,也许我们十四岁的时候也都这么清醒与愤怒,关心我们的人也都祈祷我们越活越回去。而我们没有辜负他们,果然泯然众人矣。
小小的薇薇看着我,眼睛清亮逼人,她问:“你呢?你是做什么的?”
“拍片子呀。”
“就像老莫哥哥那样吗?”
“恐怕有点不同,老莫的志向是要拍人间疾苦。”
薇薇骇笑:“他?人间疾苦?”很是不相信的样子。
我叹息,可怜的老莫,连小女孩都不相信他的理想是去拍非洲难民。
我说:“人们想拍的是一类片子,真正拍的是另一类片子。”
她说:“我明白。就像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的是另外一些人。”
这孩子简直要成精。我看着她小小的脸和瘦长的手脚,很是替她怅然,连这都想通了,以后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她还安慰我:“不过我们判断一个人,不应该依据他成了什么样的人,而应该根据他想要成为的人来判断。”
我笑:“谢谢你,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你想拍的是什么样的片子?”她问。
“说出来你会失望,美丽的女人、优美的风景、星空、北极光,”我对这个小女孩吐露心声,“像梦一样的,或者说人无能为力的东西。”
她说:“我明白,简单的,永恒的,远离现实的,就像大歌剧的背景,或者用神话做题材的油画。”
她真的明白,比我说得好,我揉揉她的头发:“好孩子。”
她说:“我喜欢歌剧,虽然听不懂,但那里的感情是单纯的,悲壮的,一上来就要生要死,肝肠寸断。张爱玲说歌剧,把最琐碎的事情无限地扩大拔高,一直到云端,但不看他们站起来,你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是趴着的。”
她又告诉我:“学校里有人追我的朋友,省下午饭钱送花,一大束,不敢送玫瑰,就送郁金香,一大束,你知道郁金香是什么价钱。可是我的朋友说:‘不好吧,快要中考了,我们都还小,应该以学业为重。’十四岁半的人,你想想,十四岁半的朱丽叶都殉情自杀了!”
我只得说:“你的朋友说得也没错,你们是还小,应该以学业为重。”
她再说:“你看琪琪姐姐,她十四岁的时候写的故事,魔教的公主浪迹江湖,遇到世外高人,但最终她要回去做魔教教主,两人隔着山崖相望。我看得心都要碎了,天天催着她写下回。可你看她现在写的东西,‘绚烂生活,就从温泉国际公寓开始’。”
我又只得说:“但那些东西一个字值五块钱,而且相信我,如果你再看她写的什么魔教教主的故事,你肯定会笑。”
她瞪着我,我耸耸肩。
她说:“我不会甘心,我不会屈服。”
十四岁的时候,我们都这样说。
我对薇薇说:“也许你能做到,也许不能,可是没有关系,我们都希望你快活。”
不过我恐怕她的一生不会太快活。那么聪明,那么尖锐,要求那么高,但并不是个美丽的女孩子。看到这样的孩子,大概每个人都会觉得难过。人生那么长,事情那么多,聪明的人照例是不太得意的,除非她是我前任女友的那种聪明,可她又不是。
所以我问薇薇:“你有什么愿望吗?”
“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写书的人。”
“啊?具体一点的。”
“得诺贝尔文学奖。”
“不不,太大了,我是说小一点的。”
“不要上那间以理科见长的高中。”
“这我也无能为力。我是说很小的,但你现在不太能办到的,比如说要一条elle的裙子。”
她立刻问:“你送我?”
我微笑:“对。”
她又起了疑心:“琪琪姐不是说她报销吗?”
我失笑,这个小鬼。
我说:“听好,薇薇,到老莫他们回来还有二十几个小时,其中我们睡觉和处理杂务要十几个小时,所以我们还有十个小时的时间。你可以任性地过这十个小时,做你一直想做但没有做的事情,当然要健康有益,而且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她明白了,慢慢展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诚然她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十四岁的女孩子笑起来都是可爱的,她说:“我才不要elle的裙子呢,那么装腔作势。”
“是,殿下。”
她咯咯地笑起来,像一切十四岁的小孩那样笑:“我要把冰激凌当饭吃。”
果然所有的女孩子都想把冰激凌当饭吃,我一口答应:“没问题。”
“我要你陪我逛街,我看中什么就买什么。”
“一定。”
“我要泡酒吧。”
“答应只喝饮料就带你去。”
“我要拍婚纱照。”
“喂,你适可而止吧。”
“我要……”
我举起双臂,交叉:“停,供应到此为止。”
她哼:“有限的爱心。”
我笑:“是有限的资金,我不想交给你琪琪姐天文数字的帐单。”
又说:“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带你坐图书馆转大学校园参观博物馆就可以了。”
她说:“这样的事情,我以后有一辈子的时间做。”
这话听起来还是悲观。太聪明的人,再古灵精怪,再伶牙利齿,骨子总还是悲观的。
那一刻,我决心要给这孩子最快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