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地皱眉,奇怪地看着我:“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的t恤和袜子颜色不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已经过时,头发需要清洗,两天没有刮脸。但是没有办法,我就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了她。不过也没有关系,我到底见到她了。
简直有点辛酸的感觉。我说:“你是不是在一家店里吃过冰激凌,穿着玫瑰色的裙子,把鞋踢掉,拿一只很大的银匙;还有,你是不是在一家酒吧的吧台上跳过舞,奇怪,那时候你的头发是短的,直的,有刘海,就像乌玛·瑟曼在《低俗小说》里的造型;还有,更早以前,你是不是穿着婚纱跑过地下通道,我就是那个在后面追着你拍照的人。”
奇怪,明明是模糊的印象,看到她的时候就清晰起来,清晰得让我不相信这样的印象曾经模糊过。我分明记得她,记得这么牢,或者是我一直在找她,找这样一张脸,找这样一个人。
那么熟悉,好像早就见过。当然他们都这样说,宝黛初会的时候,宝玉就说:“这个妹妹我见过。”
这个女孩我见过,我拍过,我找过,我找到了:“原来你在这里。”
她惊奇地看着我,好像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可我知道我没有认错,一点不错,就是她。
果然,过了一会儿,她笑了:“那时我戴的是假发。”
在这一刻之前,我不知道另一个人的表情可以左右我的表情,但是她笑的时候,我也笑了。
她的笑容是晶莹的,透明的,像冬日阳光下的积雪,让我有点恍惚。就像有一回喝得半醉,听得见人家说话,但是答不上来,就一味地在旁边傻笑,心里却是清楚的。
我想说:你那天穿着婚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发生了什么?我拍了照片,你要不要看一看?你的舞跳得真好,在哪里学的?你很爱吃冰激凌对不对?我知道有个地方有很好的奶油花生冰激凌,什么时候我带你去吃?你觉得不觉得那家店的吊扇很像《卡萨布兰卡》?你喜欢《卡萨布兰卡》吗?你觉得英格丽·褒曼应该留下还是应该离开?你是否愿意让我为你拍照?你可知道你有一张非常上镜的脸?你可知道,你的眼睛和神情里有一种东西,正是我一直想要表现的?请让我为你拍片子好吗?如果我说我一直在找你,你是否相信?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是否明白?
可是我说不出来,我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薇薇在那边喊我,我和她一起站起来,我说:“如果可以的话……”她说:“让我们看看小妹妹看中了什么好东西?”
她的笑容不是一般店员小姐那种职业性的微笑,整个店因为她的笑容和动作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生气。薇薇也立刻觉得了,有点撒娇地说:“可是我什么都想要。”
她笑着揪了揪薇薇的辫子,说:“来,姐姐给你推荐一样。”
她推荐的是一种淡金色的玻璃珠,每一颗都穿着一根细细的透明的皮筋。她把玻璃珠系上薇薇的辫稍,一颗又一颗,轻、耐心、仔细,我站在旁边,为她们拍了许多张照片。
还有同样的项链和脚链,透明的丝线串着一粒粒淡金色的玻璃珠。她先为薇薇戴上项链,又半跪在地上,把脚链系在她的脚踝上。
连另外那个店员都鼓起掌来:“小妹妹可爱极了。”
薇薇兴奋得脸都红了,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辫子飞起来,几十颗玻璃珠叮叮地撞在一起,几乎是对我嚷嚷了:“买给我买给我!”
她温柔地笑着:“当然他会买给你。”
另外那个店员对她说:“我都不知道我们有这样的脚链。”
她说:“今天早上我做的,我觉得配成一套比较好一些。”
她们相视一笑,我无端端地觉得无比温馨。薇薇拉我的袖子:“买给我,大哥哥!”
她说:“是啊,难得小妹妹这么喜欢。”虽然这种情况下,每家店里的店员都会这样说,但她说出来格外不一样。她说:“女孩子只有一个十五岁,而且很快就会过去,所以如果有她喜欢的东西,又不是太难办到,我们总是应该尽量地满足,对不对?”
如果是平日的我,一定会反驳:“小孩子就是这样被惯坏的,我们应该尽早让他们认识到人生和社会的残酷。”但此时我只觉得一种温柔的牵动,微笑着说:“谁说不是呢?”
我还想说,你十五岁的时候有想要的东西吗?你要到了吗?是什么?你是否非常珍视?现在的你又想要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可不可以让我为你满足?你对你的生活满意吗?你觉得快乐吗?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你是否在等待什么?你是否在梦想着什么?你是否相信有一见钟情?你是否相信我一直在找你,找了好一段时间?你是否相信我喜欢你,非常喜欢?
可是我说不出来,我只是看着她,她一边填写收据,一边说:“你知道,在巴黎,有一种树,开黄色的小花,开整整一个春天,不停地开,不停地落,人在树下站一会儿,就落了满身满头,在阳光下美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