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那的确是微不足道的成就,很快我便搞清了状况,我这个展来得实在是有些滑稽。
是一家还算有名气的私人美术馆,有两个展厅,一大一小,大厅接了一个很有影响的装置艺术展,同期小厅却空着。美术馆方面觉得好容易有这么一个重要的展览,吸引了广泛关注,如果这时小厅空着,未免显得经营不善;而策展方也不放心小厅空着,万一同时来了什么别的重要展览,岂不是抢了他们的风头。总而言之,双方都需要一个人畜无伤的杂碎小展来填空――虽然看在我这旁观者眼里,此举甚为多余,双方都高估了对方的影响力。但这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对我来说是捡到现成的便宜,我的个人摄影展,由于我到现在还莫名其所以然的不知什么原因,荣幸地成为这个杂碎小展,十天的展期,美术馆免费提供场地,策展公司义务派来一个策展人。
此外的一切则顺理成章地由本人自理,包括费用。
我的第一反应是翻出所有的存折,赶紧开始做算术,算来算去算不到六位数,觉得奇怪,叫利璧佳过来帮我算。她念念有词地趴在那里算了半天――不是咱家存折多得算不过来,而是她那样子实在太过可爱,以至于被我多次骚扰,甚至朝我扔过一次铅笔,尽管如此,算出来的结果也还是只有五位数,且不是十分可观的五位数。
我们面面相觑。
“真的只有这么一点?你确定你没有弄丢存折?”她饶有兴趣地问,“没有缝在旧棉袄里被收破烂的收走?没有塞在某块活动的地砖下面?没有藏在炉膛里一把火烧掉?没有埋在花盆里然后忘记了又在里面种花……”这人的想象力有时实在可恶,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没有用油布裹起来缝进猫肚子里结果猫跑掉了?没有装进路上捡的奇形怪状的铁盒子结果那是外星人的飞行器……”她开心地大笑起来。
我看着她,也想笑,但是笑不出来,事实上,一个年近三十且有心结婚的男人在这样的存款面前还笑得出来才怪。我看着利璧佳,她还是一个孩子,整件事在她眼里是可笑的――这没有什么,本来就很可笑。
更可笑的是我其实不比她强多少,要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真正考虑过钱的问题,更没有整理过自己的财政状况。
我一直生活在生活之外,直到再也不能不正视生活。但这实在不是什么美妙的觉悟,怎么说呢,有点像“假期结束了”的感觉,我在该刹那异常清晰、异常直截了当地明白了一点,那就是“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我沉默下来,利璧佳察觉到我的沉默,也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想说点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我察觉到她的安静,赶紧给她一个夸张的表示稳重可靠的肯定表情,同时握住她的手,她便笑了。
那种我最喜欢的,又明朗又妩媚又孩子气的笑容,整整露出十颗牙齿,只比朱丽娅·罗伯茨的招牌笑容少两颗。那样的笑容让我意识到,有些话,有些想法,我永远不应该告诉她。
我不应该告诉她此刻我在脑子里飞快地回想钱都花到哪里去了;还有我忽然意识到存折这种东西的重要性;甚至有那么一刻,我想到是不是该放弃这次个展,把钱省下来结婚;同时下定决心第二天开始记帐(事实上我后来确实记了一个多星期的帐,虽然没有再坚持下去),还下定决心以后接活绝对不挑三拣四……是的,这些我都不应该告诉她,她明亮的笑容和眼神让我知道,对她而言,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这次展览更重要的事情。
而她的笑容和眼神让我相信,就是这样。
老莫后来取笑我,说:“自己出钱,拿出老婆本来开个展,你还真有冲劲儿,以为是拍热血励志八点档吗?你这个热血笨蛋。”
我知道老莫口是心非,大家都是拍片子的人,我理解他的心情,他入行比我早,路子比我野,可到头来反而是我先开了个展,他心中难免不痛快。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纯粹是运气――世上真有运气这种事。平心而论,如果我和老莫对调,我也难免有气,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对老莫颇有歉意,要我把这个机会让给老莫,除非先毙了我。
换了他也一样,他说得响亮,真要轮到他的时候,别说老婆本,就算让他把房子卖了,他也愿意。
所以我们交换了几句恶毒的对话之后,也就把酒言欢了。老莫说:“也只有像你这个年纪,有本事拿老婆本开个展,等到像我这样有老婆的时候,你就休想了。”说着他看了看杯子里的啤酒,点点头:“所以我跟你说,趁着还没有结婚,想做什么赶紧做,做个够,等结婚之后,你就真的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心说“来了”,这家伙遇到点刺激,喝两杯酒,就开始说老婆坏话。琪琪这点就比他厉害,背后尽管一哭二闹三上吊,人前还是给足老莫面子。不像老莫这厮沉不住气,一会儿到处诉苦,一会儿收回前言,一会儿赌咒发誓,一会儿借酒妆疯,不可开交。虽然为时尚早,可我们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老莫最后的败局是铁案如山。
更妙地是,天长地久,我们也看穿了,这一对说不定其实乐在其中,而且吵归吵,从某个距离某种角度看过去,他们也不是不相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