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博士在上海的名声本就不好,当个骗子就是干了不要脸的事,若是当着家乡父老的面,再顶个汉奸的帽子,那真就不光是自己不要脸了,祖宗十八代怕也是捎带进去了。
钱博士没有选择的可能,按山本光一的意志,钱博士进入了角色,宪兵队翻译官的证件当即就发到了钱博士的手里,山本是个职业军人,习惯于所谓的雷厉风行,钱博士的“狗汉奸”工作随即展开,不容钱博士表达任何意见,山本便率宪兵队上街巡逻,钱博士只得跟着。
钱博士心里很是着急,一时半刻想要脱身是不大可能了,他很是担心,一是担心李方的病情,二是担心自己再不与武思京取得联系,怕是真被武思京他们误解。此刻的钱博士深深体会到了一个人的名节是多么的重要!无奈,情况不允许,所谓身正不怕影子斜,钱博士也就指着这句话在当着“汉奸”。
巡逻的途中,钱博士尽量缩在队伍之中,好在他也穿上一身新发的日本军装,这样的情况下,钱博士才稍感安心,南京的老百姓是认不出他的汉奸角色。
“这日本兵可真是丧良心啊!”钱博士心中骂道,他亲眼目睹自己所在队伍的暴行。
在一个街角,宪兵队发现了一个行动不便的男子,很快追赶上,接下来的搜查似乎是例行的,中国男子的小腿处发现了疑似枪伤,钱博士以为宪兵队长山本光一会去盘问一番,他还以为自己就要暴露“汉奸”的身份,可事实上钱博士的翻译工作并没有开始,因为山本光一根本就没有任何的质问,而是直接掏出手枪,没有半点犹豫就枪杀了这个男子。
听到这样的枪响,钱博士当时就傻了,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下意识地双手抱头,山本光一回头望见钱博士便哈哈大笑,他安慰钱博士说:“别害怕,你是大日本皇军的朋友,”又指着被枪杀的中国男子,说道:“他们是大日本皇军的敌人。”
钱博士咽了口吐沫,强作镇定,他望着已经倒在血泊之中的中国男子,说道:“他只不过是个老百姓!”
山本轻蔑的一笑,他摇着头说:“不,这个你不懂,他有枪伤,他是个支那士兵。”
“士兵?”钱博士愤愤地问道。
山本说:“支那士兵很狡猾,也最没有骨气,他们战败了,不老老实实地当俘虏,而是脱去军装,穿上老百姓的衣裳,这样的人统统该死!”
面对这样的强盗逻辑,钱博士再不想说话了,还能说些什么呢!钱博士的“汉奸”工作还在继续,一整天,钱博士都感觉浑浑噩噩的,脱身的愿望便愈加强烈。
一天总算是熬了下来,钱博士计划晚饭后提出请假的要求,理由已经编好,可以说是去跟朋友打个招呼,并且因为晚上有他的日本同窗中村正树在场,相信可以过关,可钱博士万万没有想到,一天的噩梦并没有随太阳西落而结束。
钱博士怎么说也是个中国人,尽管他表示出忠心于日本,但那只是嘴上说说,山本光一自然不会那么轻信,经过这一天的观察,钱博士的表现山本光一看不出什么大问题,只觉得钱博士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这一点倒让山本光一比较满意,他喜欢用这样的人,他认为这样的人是做不了什么大事的,做“狗”倒是正合适,对于这样的人,检验他的“良心”也就算不上是什么难事了。
吃了晚饭,钱博士刚提出请假的事,就被山本一口回绝了,说是还有一些重要的战俘需要审讯,山本光一的眼神表明了他的态度坚决,作为翻译官,钱博士自感无力抗拒。
想象中的人间地狱――审讯室,钱博士并没有见到,山本光一带着几个士兵和钱博士立在宪兵队大院里,钱博士不敢多问,不多一会儿,几个日本士兵押来了五名有伤在身的中国人,看那模样,并不像山本所说的战俘。
五名中国人站成一排,山本光一开始发问,他说道:“大日本皇军是人道的,只要你们诚实,说出自己的身份,说出自己的部队番号,大日本皇军就可以宽恕你们。”
山本说完,示意钱博士翻译,这回武思京是要暴露“汉奸”本色了,也没办法,他照山本的原意翻译,末了,他还恳切地加了一句,“我看你们都是老百姓吧,你们就好好说清楚,一定要说清楚。”
谁知道五个中国人竟没有一个回话的,如此下去,意味着什么,钱博士自然能够想见到,他有些着急,大声叫道:“你们倒是说话呀!”
依旧没有人回答。
山本轻蔑地哼了一声,之后慢慢走到五名中国人的身前,他从左边走到右边,再从右边走到左边,仔细打量着五个中国人,他停下脚步,猛地将一人从队列中拽了出来,山本冲着这个人喊道:“你给我说,如果不诚实,就杀头!”
钱博士立刻做出翻译,他盼望着这个中国人能够化险为夷,但自己却无法提供任何的帮助,那中国人依旧不回答,死人堆里爬出来人,再也不可能相信日本兵的所谓人道,反正都是死,能做的就是拿出该有的骨气来。
山本突然抽出军刀架在这个中国人的脖子上,他狂吼着,而这个中国人没什么反应,就是死死瞪着山本光一,这种眼神钱博士没有感受过,也许山本也不敢正视这样的目光,他的军刀便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钱博士亲眼目睹自己的同胞瞬间身首异处,一股鲜血随之喷涌而出。
山本光一擦拭着喷在脸上的鲜血,同时又大声问道:“怎么样,这就是对抗大日本皇军的下场,你们是不是都想这样?”
钱博士战战兢兢地翻译,可是剩余的四个中国人依旧没有回答与屈服。这就是中国人的气节,你还能怎样?稍等片刻,山本连声叫好,他又拽出一个中国人。
钱博士不忍再看,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山本光一会将日本军刀交到自己的手里,此时钱博士的脑袋瞬间就像要炸开了一样,他拒绝接受那把血迹未干的军刀,可是山本扳开了他的手,强行将军刀塞到了钱博士的手里,然后又牢牢将他的手握紧。
钱博士握着军刀,哆哆嗦嗦说道:“这个…不行,不行,真的,我只是个学医的医生,我不是军人呀,我不能杀人!”
山本一脸的怪笑,他说道:“军刀,手术刀,不都是刀嘛,你就当是替这些人治治病。”
“不行,我不行!”钱博士说。
“去,杀了他,你去杀了他!杀!杀!听到没有!”山本的吼叫令钱博士惊恐不已,他的双手一下便不听使唤,军刀坠落在地上。
钱博士近乎哀求道:“不行,我真的不行。”
山本不依不饶,上前就给了钱博士一个大嘴巴,吼道:“混蛋!捡起来,把军刀捡起来,去,去杀了他,你听到没有!”
山本的一记耳光扇得钱博士脑子里嗡嗡作响,他一个踉跄,差点就被扇倒,望着山本凶神恶煞的样子,钱博士哆哆嗦嗦地捡起了军刀,他向中国男子缓缓走去,钱博士的目光与那个中国男子的目光相对,钱博士看到的是一种坚定的眼神,这大概就是视死如归吧,看到这样的目光,钱博士的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他终还是扔掉了手中的军刀,他反过来对山本吼道:“医生,你知道吗,我就是一个医生,我不是军人,我不杀人,你还是杀了我吧。”
山本笑了,笑得一脸的阴森,“好,很好,我相信你是个好医生,不过你也要让我相信你是效忠日本天皇的。”山本说着,捡起被钱博士扔在地上的军刀,接着将一支手枪塞到了钱博士的手里,他说道:“用这个,就不那么困难了吧?”
钱博士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他拼命地摇头。
“好吧,我来帮帮你。”山本说着,双手握住钱博士的手和手里的那支手枪,“来,慢慢的,瞄准,对,对,就这样,瞄准敌人的头颅,然后射击。”
随着山本的话,举枪、瞄准,射击,整套动作在山本的帮助下一一完成,随着一声枪响,钱博士面前的中国男子轰然倒地。
“来,接着来,再来下一个。”山本继续帮助钱博士将手枪对准下一个中国男子,枪声再次响起,此是钱博士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直至第五个中国男子倒在血泊中。
山本收起手枪,很是满足地拍拍钱博士的肩膀,“没关系的,慢慢就会习惯的,你要知道,他们是你的敌人,你不去杀死他们,他们就会寻找机会来杀死你,你想要活着,就必须学会消灭你的敌人,你明白吗?”
“明白!”钱博士在一片混沌中回答道。
明白,太明白了,此时,钱博士方才有所感悟,难怪康二宝杀日本兵的时候是那么的亢奋,这就是你死我活!面对这样的敌人,没有第二种选择。
钱博士只觉得头重脚轻,他晕晕乎乎地回到了中村正树的宿舍里,中村正树是个军医,此前一幕他并不在场,看着失魂落魄的钱博士,中村正树细心询问,钱博士一一述说,他愤愤说道:“你知道吗!那些人不过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就是这样的呀,我也和你们一样了,成为滥杀无辜的刽子手。”
面对同窗的质问,中村正树自感无力辩解,他只说道:“战争,这就是战争,难免的。”
既成事实,于此理论,实无意义,钱博士不做声了,倒在床上便把脑袋蒙在被子里,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必须离开这里。
鼓楼医院里的柳护士一直留意着,但钱博士并没有在医院里出现,一直到下班。
中央大学校园里的假山石上,武思京他们也一直在等待,湖边小亭,包括小亭周边,始终没有出现过钱博士的身影。
望着西去的落日,康二宝对武思京说:“要不然,还是我去医院一趟。”
中央大学距鼓楼医院很近,想想也是,没什么事,去问问柳护士也好,武思京嘱咐道:“快去快回。”
武思京还顺带交给康二宝一个任务,就是要他回来的时候买些干粮回来,对于这一任务,康二宝心底里是不大乐意的,因为这会在来去的时间上有所约束,但是有些话是不好说出口的,康二宝也就一口答应下来,这就去了鼓楼医院。
时间上,康二宝还是有把握的,在柳护士下班之前,康二宝赶到了鼓楼医院,问了柳护士,当然是没有钱博士的消息,到了下班时间,康二宝便很自然地送柳护士回中央大学的暂住处,一路上晚风徐徐,康二宝终于问起孩子他爸爸的消息。
伤心事!
巨大灾难面前,人总显得格外坚强,柳护士说:“死了。”
康二宝听得心底里隐隐发涨,浑身的骨头也跟着发涨,康二宝恨恨说道:“血债血偿,不然我就不是男人!”
柳护士的丈夫是个警察,南京沦陷的当天,他和另外几个警察混在守军之中进行着巷战,后中弹,被几个警察及时送到了鼓楼医院,不久就不治而亡,柳护士说:“不错了,死之前,还能见上一面。”
柳护士也问到康二宝家里的情况,康二宝无奈地摇头,他自己也是一无所知。
经过一夜的心理调整,钱博士算是缓过劲来,他现在就是一门心思要摆脱“魔窟”,钱博士请中村正树帮忙请假,理由呢,有两点,一是身体上受了点惊吓,需要些休息;二是要去跟朋友打个招呼。
中村正树问,什么朋友。
钱博士说:“就是前天晚上跟我在一起的那个朋友。”
钱博士的理由倒还可以,他说的是朋友,也是狱友,指的就是康二宝,要他帮忙去转告在老家的父母。人伦常情,中村正树便不好推辞,于是他去跟山本解释、请假,这个假便准了。
钱博士终于看到了希望,他换了一身便装,但怀里不忘揣上他的翻译汉奸证,也对,权当是护身符,这倒合情合理,糊弄鬼的嘛。
钱博士长出一口气,面临的问题钱博士早就想好了,来时的花楼,钱博士现在是没法找寻到了,他知道鼓楼医院,虽然路径不大记得,但问下路人便可解决问题。
钱博士当然记得康二宝的同学柳护士,还有那个刘医生,他心想只要找到柳护士,就有可能找到康二宝,当然也不排除有不好的结果,钱博士也有打算,真要是寻不到武思京他们,他想好了,决定就此离开南京,想办法再回到重庆,那里是大后方,哪怕是再回到监狱里。
钱博士找到了鼓楼医院,急诊大楼里钱博士一直在等待,终于等到了上二班的柳护士,柳护士将他拉到了一旁,悄声告诉他去中央大学的湖边小亭。
中央大学校园内,正是于小飞当值,在假山石上他终于发现了湖边小亭里冒出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没错,于小飞看的很仔细,那个人影就是钱博士,他没做汉奸,钱博士归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