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萍一边默默走进通往四楼的电梯间,一边回过头朝仍然站在大厅里的柏向南瞥了一眼。他真的瘦了很多,自从他们夫妻因为小梅的事发生冷战以来,他已经有十多天没有回家了,她知道,这些日子他一定都是和小梅在一起度过的,想起这些,她的心就剧烈的痛,为了他,她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当他还是曹湖机器厂一个默默无闻的工人时,她义无反顾地投进了他的怀抱,不计名,不计利,她图的是什么?不就是他这个人嘛!
温如萍是深深爱着柏向南的,从上学那会,她就一直默默热恋着柏向南,虽然她比柏向南大了两岁,但是平时都是事事处处让柏向南“挣面子”、当老大;但是反过来,柏向南如果有什么挫折和困难,温如萍总会像姐姐一样地倾听,为他排忧解难和提供帮助。
温如萍突然间有种想哭的感觉,长期以来,丈夫在生活上的很多方面都是十分依赖她的,可现在因为小梅的出现,他们之间看似平衡的关系逐渐被打破,怎么能让她不伤心难过呢?要是柏向南现在还在曹湖机器厂当个小工人,一辈子都默默无闻,也许他们之间的隔阂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深了,温如萍深深叹了口气,思绪早已飘回七十年代初柏向南刚刚回到罗原的那会。
当时,柏向南刚刚从位于大西南的深山老沟的部队退伍回到罗原,因为父亲柏望川的成分问题,柏向南不得不以普通战士的身份只身回到家乡,就连工作都没有要求组织上给予安排,在那种悲苦的情绪下,柏向南每一天过得都是相当消沉的,但温如萍并没有因为柏向南一穷二白地回到罗原就放弃对他的爱;相反,她更加热烈地追求柏向南,不断给他暗示,处处关心他、照顾他,终于使这个身高一米八、面色白净的小伙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当年的温如萍虽然长相一点也不出众,但是家境很好,性格又非常温婉可亲,所以当此柏向南还没从大西南回到罗原的时候,也不乏倾慕之人。尤其是温如萍在卫生系统工作,倾慕之人当中,不乏大学毕业、前途无量的医生。罗原医院最有名的外科教授,据说当年就拜倒在是温如萍石榴裙下之臣。
但是温如萍从未对别人动心,一门心思都扑在那个白净、骄傲而又潇洒的柏向南身上。等柏向南回到罗原后,几乎天天和温如萍粘在一起,东华江畔,他们共同度过了无数个花前月下的美好夜晚。回城后的柏向南虽然才只有二十五岁,但温如萍却已经二十七周岁了,罗原人算虚岁,算是二十八岁。在风气开放的罗原,也算是大龄未婚青年了。但是因为温如萍矜持的性格,每次和柏向南见面,虽然都想谈婚论嫁,却又从来也不肯主动提起。按照罗原女人的矜持和作派,加上罗原女人的聪明和手腕,每次花前月下、浅吟低唱之际,温如萍总是曲里拐弯地暗示柏向南,尽早办理结婚手续。而当时的柏向南刚刚从部队回来,因为长期和粗野直爽的工程兵相处,对于罗原姑娘的门道居然一点也“拎不清”,惹得温如萍又羞又怨,只好冷嘲热讽柏向南想吃“买相饭”,要多花脑筋等等。
柏向南莫名其妙之极,却也不好坏了温如萍的兴致,只是糊里糊涂,“木头木脑”。就这样,双方磨合了几次,逐步重新熟悉了罗原生活的柏向南才慢慢适应了罗原人的心态和说话方式,因此,面对温如萍的多方暗示,他再不搪塞,而是开始直接和温如萍谈婚论嫁。
几日之后的一个星期天,又由柏父柏望川和柏母黎贞如出面,约请了温如萍的养父母到家中吃饭。对于儿子这桩婚姻,柏家父母丝毫不敢懈怠,这时的柏望川已经平反回到罗原,在家里闲居久了,倒烧得了一手好菜,因此摆了一桌精致的家宴,将未来的亲家盛情邀来吃饭。席间谈起柏向南和温如萍的婚事,两家大人意见一致,认定他们应该立即登记结婚。
七十年代初期,罗原市住房仍然空前紧张。大龄青年结婚,通常是要先领结婚证,才有资格到工作单位排队,申请安排住房。因此领取结婚证,至关重要。因此柏向南和温如萍顺理成章,在这次家宴之后,登记结婚了。不过,领了结婚证后的小两口子却因为没有房子并没有立即操办婚宴,所以他们当时的结婚也只是一种书面形式。当时柏家住在崇化区石门路,凯司令蛋糕厂的一个车间楼上,总共才两间半房子。
柏家的人口却有七口之多,包括柏向南的爷爷奶奶、柏望川夫妻、柏向南和两个弟弟。其中的大弟弟柏向杰,这年也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小伙子了,因此这么多人挤住在一起,根本就腾不出地方给柏向南结婚做新房。温如萍家中住房条件好一些,但是按照柏家的宁波人思想,是绝对不肯让柏向南住到温家去的。因此陈柏向南和温如萍结婚之后,等于是一对野鸳鸯。
当时的罗原,住房条件极端恶劣,社会动荡混乱,柏向南和温如萍甚至连偷偷亲热的机会都绝无仅有。好在柏向南供职的曹湖机器厂是个数千人的大厂,几乎是一个小社会,职工的生老病死一切都由厂方安排。曹湖机器厂虽然是一个地生产推土机的工厂,但却五脏俱全,掌握在名下的公房也达数千套之多,所以柏向南结婚之后,没有等多久,就由厂里分配了一套被罗原人称作“下只角”地带的位于海北区曹湖新村的一间很小的单元房。
柏向南和温如萍拿到单元房钥匙后,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尽管房子地处偏僻、居住环境较差,而且还是别人已经住过的旧房,面积又小、地段又差,在罗原差不多是最差的房子了,但小两口心里却比吃了蜜糖还要甜。无论如何,他们毕竟有了自己的小窝,而且更让他们欣喜的是,房子虽然旧了点,但却绝对算是老式新公房,不用同别户人家合用卫生间和厕所。
那段时间,虽然是柏向南和温如萍日子过得最为艰苦的时节,但他们的心里却始终都是由内而外地裹着甜、缠着蜜。在温如萍眼里,柏向南每天都处在欣喜若狂中,每天一下班就骑着脚踏车去分给他的房子刷墙装修,忙得不亦乐乎。本来柏向南在工厂就是踩着电铃准时下班的人,这下子更加渴望下班,有好多次,下班铃还没有响,柏向南就跨着他的自行车,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下班的铃声,等到铃声一响,马上冲出厂门,如同跑步运动员听到起跑的发令枪一样。
柏向南拼命装修房子,做为妻子的温如萍自然也要常来帮忙。那时候温如萍在市中心上班,离分给他们的“小家”比较远,每次下班之后,她都要买上一堆吃食,再千辛万苦地挤上公交车到曹湖新村,等她一脚迈进新房时,头顶上的天也早就黑了。
“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来了?”温如萍总是拎着一大袋子的吃食轻轻往柏向南面前的桌上一搁,微笑着望着忙得满头大汗的他,再轻轻解开吃食袋,把各种好吃的小点拿出来,推到柏向南面前,直到瞅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去才心满意足地吃起自己的那份。
等两个人都吃完后,再接着干活。别看柏向南个头大,但是手很灵巧,泥工活木工活都是自己动手。这是罗原典型的升斗小民的生活,能省即省,一切依靠自己动手。渐渐地,这套只有三十多平方的小房子也就像样起来了。等房子装修得差不多的时候,温如萍就搬来和柏向南住到了一起,不久,温如萍就惊喜地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不过这对七十年代初的罗原姑娘来说,却是一桩极其丢人的事情,虽然她早已和柏向南领了结婚证,但并没有在亲戚朋友面前正式宣布结婚,倘若在别人面前让自己的大肚子挺起来,也是一件很没有面子的事情。但柏向南却显得特别兴奋,在得知自己快要为人父之后,他立即把这个喜讯告诉了父母和岳父母,为了尽早装修好房子,和温如萍正式结婚,他干活更加卖力,也不再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而是请了好几个朋友一起帮忙特急装修房子,这样,匆匆忙忙,总算把这套小小的房子装修一新。
柏向南和温如萍在曹湖新村便筑起了一个简陋而又温暖的爱巢。不久,柏向南和温如萍当着所有亲朋的面正式宣布旅行结婚。温如萍虽然已经怀孕,但是赶上冬天,穿的衣服多,正好可以遮掩过去。柏向南和温如萍利用婚假,到江南的苏州、无锡一带游玩了一圈,虽然路途当中因为温如萍怀孕,百般作娇,柏向南却一直非常温柔体贴,时时刻刻陪着一副笑脸。
温如萍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然会败在那个叫小梅的女人手下?要是因为自己长相不如小梅,身材没有小梅好,那当初柏向南跟她结婚时也都是明明白白的知道的啊!当时围绕在柏向南身边的女人不乏比她年轻貌美的,可柏向南却偏偏还是选择了她,而且多年来一直夫妻伉俪情深,为什么偏偏在他当上了东华区代区长后就会忽然变了个人呢?难道说男人当了官就都要变坏不成?
她又想到了刚才从大厅外迫不及待地奔向柏向南身边的那个女人,她真的正如杨慕雪说的那样,是长风饭店丁经理的情人吗?虽然离得较远,她没有看清那个女人的长相,但凭着女人敏锐的直觉,她意识到那是一个相当漂亮的女人,年轻而又有品位。
温如萍努力回味着那个叫做唐美芳的女人奔向柏向南的每一个细节,女人特有的敏感让她再次觉得对方的身份决不是杨慕雪说的那样简单,要不,她为什么看到她向他们走了过去就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温如萍狐疑着,电梯门已经开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坐到了顶层,连忙缓过神来,在楼层键上用力地按了一下数字四。
不管怎样,柏向南毕竟是自己的丈夫,现在在他管辖的地界出了七百多人食物中毒的事情,已经够他心烦的了,就算她心里有再多的不满,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发泄出来,关键时刻,如果自己都要拆他的台,不是要把他这些年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博来的前程都毁个一干二净了吗?
清醒过后的温如萍一再劝慰着自己,丈夫和小梅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哪个公猫不好偷腥,只要他心里还有她,还有儿子,还有他们这个家,自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了,总比闹起来让他下不了台面的好。温如萍一边想着,一边从电梯里出来,怀着一种特殊的心情走在四楼的走廊里,并最终悄悄出现在四零八号房间门口,轻轻按开了门铃。
走过来开门的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一件火红色的夹克,一头飘逸的长发自然地垂在双肩后,浑身都溢着一种让人难以言述的活力与高雅。
那不是刚刚在大厅里奔向柏向南的女人吗?虽然只那么瞥了一眼,温如萍还是从她的着装上轻松辨识出对方的身份,一股醋意不经油然而生,站在四零八门口,目光炯炯地盯着小梅看着,仿佛全身都爆发出一种冷意,铺天盖地地朝着小梅周身发射过去。
小梅也没想到温如萍会出现在四零八号门口。虽然她从没和温如萍直接接触,但早已从柏向南的相册里见过他们的合家欢照片,所以对温如萍的长相并不陌生。乍然看到温如萍,小梅心里有些慌张,突突地跳个不停,只是怔怔地盯着对方看着,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又来人了?”从小梅身后闪出一个神情凄然的中年妇女,她迅速挤到门边,以一种怨恨的眼神瞪着温如萍愤愤地说:“你们别再来说了,一句话,要是不能满足我们家属的要求,这事就永远都别想完!你们有本事就把我们天天扣在这里,要让我出去了,决不会让你们有好果子吃的!”
“你就是死者的家属?”温如萍无暇再去管小梅的事,眼前这个愤然的女人让她不得不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注意到她身上来。小梅也趁这个当口,迅速冲出去,飞快地跑进电梯间,转瞬间便消失在四楼上。温如萍默默回头打量了小梅一眼,尽管满心狐疑,她还是稳住了自己的情绪,以一种同情的眼神盯着身前的中年妇女由衷地说了声:“对不起!我可以进来跟你聊一聊吗?”
“还有什么好说的?”中年妇女气极败坏地瞪着她,“告诉你们,要再扣留我们,出去非告你们非法拘禁不可!”
“请您先别激动。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看,我跟你年纪差不多,看上去,你好像比我大了一两岁,我就叫你声大姐吧。”温如萍友善地盯着这位失去丈夫的女人,“大姐,我们都是女人,你有丈夫,我也有丈夫,所以我非常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可是发怒并不能解决问题,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不是吗?”
“那你说我怎么办?”中年妇女听温如萍称她大姐,又见她品貌端正,心里对她倒有了几份好感,伸手揉了揉哭红的眼睛,“我今年都四十五岁了,他爸一走,扔下我和两个还在上学的孩子,你叫我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活啊?”一边说,一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大姐,你慢慢说。有什么困难,都说给我听。我们会尽一切努力替你解决的。”温如萍走上前,搀着中年女人的手朝卧房里走了过去,一抬眼,才发现两个半大的小子正趴在窗台上,一边流着泪,一边朝窗外的夜空眺望着。
“你看,两个孩子都要上学,家里还有一个老人,我的要求过分吗?”中年女人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着苦,“他爸这一死,我们家就是天都垮了,你们饭店吃死了人,难道还不应当公开赔礼道歉吗?你看他们,一个一个地上来劝我放弃曝光这件事,还说我丈夫原本就有心脏病才会死的,你说,他们说的都还叫人话吗?”
“是他们不对。”温如萍替女人擦着脸上的泪水,“饭店吃死了人,他们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怎么能把大哥的死推在他患有心脏病上呢?不过,大姐,依我看,就算他们肯公开道歉,大哥也是回不来的,还不如多跟他们要些钱,也好解决了你们家庭的困难,你要真是跟他们认真闹起来,非要他们公开道歉,倒不一定会讨到一个公正的结果,万一他们和医院勾结起来,一口咬定大哥是心脏病突发致死,也许你连一分钱赔偿也拿不到的。”
“什么?”中年妇女突然抬起头,怔怔盯着温如萍,“他们还想不赔偿?想得美,要真是那样,我就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这楼上跳进东华江里!”
“大姐,你先消消气。”温如萍轻轻拍着女人的背,“我只是这么一说,并不是他们饭店的意思。你想想,大哥到底是不是有心脏病史,如果真的有,我想一旦动了真格的调查起来,大姐你也是沾不到多大便宜的。趁现在事态还没恶化,我们好好跟饭店协商,看能不能把赔偿款再提高一些,这样对你对孩子对饭店都是一桩好事,我想大姐你也不至于就因为要一个公开的道歉再落一身的不痛快吧?”
温如萍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其实我是这个饭店里的业务经理,这次食物中毒,我丈夫和孩子也身在其中,我对你说这些话可能会让你觉得反感,不过我真的是为了大姐你自身着想才这么说的。对于长风饭店来说,食物中毒事件可能会是一个不太好迈不过去的坎,可这对他们高层又有什么损害呢?即使让他们在电视台公开道歉,也只不过是把一些当事人撤职换岗,饭店还会照常营业,过个几个月,这事也就没影了,可我们中毒的食客和家属呢?这事对我们的影响会有多大呢?我们的痛苦难道就会因为一句公开道歉就得到弥补了吗?不,我们不需要那些不疼不痒毫无用处的表面文章,趁现在跟他们讨一笔巨额赔偿才是最重要的事,有了赔偿,才是最实惠的啊。”
温如萍边说边轻轻捏着女人的手,“大姐,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在不在理,要是觉得在理,你就跟我好好说说,希望饭店赔偿多少钱,我尽最大的努力去替你们争取,你看好不好?”
“就这样不要他们道歉了吗?”中年女人嗫嚅着嘴唇,怔怔盯着温如萍冷静的面庞,“妹子,可我总觉得,他们要不道歉,我这心里不舒服啊!”
“不是不道歉,只要不捅给媒体,不要求饭店公开道歉就可以了。只要大姐一句话,就算让我们饭店全体领导向你道歉,也不是做不到的啊。”
“那……”中年女人泪眼婆娑地回头看了两个趴在窗台上的孩子,紧紧握住温如萍的手,不无感激地盯着她问:“那你说,我跟他们要多少赔偿合适?”
“你看这个数行吗?”温如萍伸出一个手指头在女人眼前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