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德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三日晚戌时中,石屋外传来脚步声,我将那封信收好等待进来的人,夫人说他是庄王,也是我的主人,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值得我为他而存在吗?
进来的是三个人,我意外的差点忘了夫人的话,中间那人明明就是言子君啊,只是比言子君更为冷漠疏离,而他左边的是洞箫,右边的年青人我不认识。心在一刹那五味杂陈,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他会未卜先知,为什么他会说身份已定再难更改,为什么柳姨要除掉我,为什么夫人要我忘记言子君……我都明白了,曾经那么渴望能再见他一面却从来未曾料到会是以这种方式,以这种身份,那一声“子君”再也无法叫出声,我收敛神情盈盈下拜:“荣儿给王爷请安。”
一切,都只是曾经的梦;一切,都该有结束;一切,都不该再奢望;有回忆已经是幸福。他还活着,不管他是庄王还是言子君,他活着就好,如果终究会沦为奴婢,我也情愿他是我的主人,而我会将此生付于他。命运待我终究不薄,至少我还能再见到他,还能再呆在他身边,纵然他真实的身份是那样高不可及,纵然我们永远无法站在平行的位置。
时间有瞬间的停顿,许久,一双手将我扶起来,我抬眼,屋内只有我和他,他在石椅上坐下,低低的开口:“柳姨说你逃跑了,我不相信,但心中希望你是真的离开了府中。”他的语气一如在花圃之时。
我将夫人留下的信双手递给他,他接信,嘴角微有笑容,看完信却是轻轻地叹息,他留下石雕的花却将信烧毁:“荣儿,如果你不愿意回府现在还有后悔的机会。你不要怕,如果是我让你离开,她,夫人她也不会怪你的。”
我心中一暖,我知道他对我并无什么特别感情,但心中却还是为他的这份关怀感动,足够了,有他这一问,已经足够了,此后风也好雨也好,我心中自有阳光。我微微含笑地摇头:“王爷,夫人从来不曾强迫荣儿,是荣儿自己的选择。”
他的手用力地按了按石桌:“荣儿,你要想清楚,庄王府不是宁国的帅府,我虽是一府之主于礼却也无法护得了你的纯如赤子,那样的环境呆久了不是魂逝便是将清澈的眼眸沾上算计。”
原来他要维护的是我眼中的清澈如水,这一双眼睛里原来并不是这样的目光,我知道是我灵魂中原来的目光,是我在那个时空的目光。那个时空的我不争不辩,无欲无求所以清澈,在这个时空我能保持多久这种清澈呢?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不管怎么样,在他面前我永远能如此清澈。因为他见多了算计与精敏,他需要一份清澈来放松。他需要的,我都会给他。
“王爷,荣儿无悔。”
他看着我,脸色变得严肃:“除非你立誓绝对忠诚服从于我,任何时候都以我的命令为主,否则我不会带你回府。”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让我立这样的誓,难道有人背叛过他吗?立不立誓我都会服从他的命令啊,但是他需要这样的立誓,我就立吧。
将石屋收拾妥当,我跟在他后面走出石屋,又要回到那个地方了,可是物是人皆非,他的容颜依旧可是身份已别,他是昭德帝的第六子庄王智谦而不再是言子君。而我,不再是宁国帅府花圃的哑妹而是庄王智谦新的贴身侍女郁荣。
越接近庄王府,庄王的神情就越冷淡越疏离,那是他的王府啊,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神情?洞箫和那个叫石头的人都是恭谨而有礼的,他们走路几乎没有声音,轻轻的像幽灵。
庄王府已经大变样,与我上次来时见到的完全不一样,自然景物没有太大变化但整个风格都已经变了,人全换了,服饰也全部换成了明国的服饰。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秀林给我的一套红色的儒裙,穿在王府显然是不合规矩的。庄王府侍女的服装是淡绿色窄口长袖的短衫,深褐色间花高腰长裙,外罩青色比甲,木底青布鞋,红色是侍女不能穿的颜色。侍女之间的区别只在领口、袖口的镶边和裙带的颜色上,我不太清楚颜色之间的区别,只知道石头将几套衣服拿到庄王的烈华轩时,庄王看了看绿色的裙带说:“蓝色。”
石头很有些为难:“爷,这……”
庄王的目光根本不在他身上:“没听见?”
石头只得退了出去又换来几套衣服:“爷,奴才去给她安排住处。”
“不用,她就住在我侧边的耳室里。”
石头跪了下来:“爷,她才刚入府,于礼说不过啊。”
“记住她的身份,她是夫人赐于我的贴身侍女。”庄王的声音不紧不慢,颇似夫人。
石头神色一凛:“是,奴才会谨记。”
庄王挥手让石头退下,在庄王府,他好象很不喜欢说话。我不知道我现在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他轻声对我说:“石头是王府的首领太监,整个内院的侍从仆役皆为他管,还有个首领太监叫铁锤,是石头的副手,你不用害怕,他们都是我的人,做事也都是会为我考虑的。洞箫和芦笛是我的特别侍卫。”特别是指内院除了王爷及少爷们外其他男人是不能随便进的,但洞箫和芦笛不但可以进而且就睡在烈华轩的耳室,和在花圃时是一样的情形。
我的心稍安,但却有点疼痛,他到底有着怎样的经历?让他这样的防备着别人?而又有多少人是他所信任并值得他信任的?
这一夜竟然睡得很沉,醒来时已经是卯时正,按我们熟悉的二十四小时记时法算不过才早上六点,多数人还在睡梦中呢。可是不行啊,这是在这个时空,在王府之中,卯时前就该起床了。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我向房外走去,那双木底鞋还真是让人难受,哪天得好好改良一下,好在我在原来的时空也穿过高跟鞋,这点难度倒难不倒我。
出得房间就见石头和另一个应该是叫芦笛的人站在外间,石头的面色很不好看,芦笛似乎不停地在劝石头。看那情形我就明白石头是在生我的气呢,心中有点慌慌的,我走过去恭敬地给他请安,毕竟整个内院的仆佣都归他管啊。
他任我跪在那儿就是不说话,我在心中揣测着,看他那样子是要让我跪到王爷用完早餐了,半个时辰呢,不是好受的。膝盖会疼倒是其次,更让我难以忍受的是等待时间流逝的心理煎熬。芦笛看看我又看看石头说:“石子,初犯可恕,这次你就别太认真了。”
石头说:“内院百余人,人人初犯可恕,王府规矩何存?威严何在?先例一开,府中以后如何管理?我又如何统领内院?何况为一侍女而开先例,传扬出去,天下如何看待王爷?”
“天下如何看待王爷”,我知道石头主要是为着这句话而要罚我,至于他如何统领内院其实是其次了。生在皇室,万般不由人,王爷不能授任何把柄与人。石头对庄王是忠心的,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做吧?可是等待时间的流逝真的是件很痛苦的事啊。我微微低了头轻声说:“公公,奴婢自知当罚……”
我刚开口他就冷冷地说:“知道就好。”
“公公,可不可以换一种处罚的方式?”
“你竟然要讲条件?”他似乎更生气了。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公公可以罚奴婢打扫房间,或者打扫庭院,这样子就不会浪费时间。”
“你竟然说罚跪是浪费时间?好大的胆子。”
我身子一颤,完了,罚跪应该是这个时代最普遍的处罚方式,可是我竟然说它是浪费时间,完了,我不敢抬头,等待石头的判决。芦笛竟然笑出声来,石头的声音竟然很平静:“起来吧。如你所愿,你把房间打扫一下吧。”
我松了口气:“谢公公。”
王爷的烈华轩本来人就不多,王爷的房间更是只有几个人才能进,王爷的饮食起居都是石头他们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偌大的王府,王爷却似乎无意去管,他将自己限定在了烈华轩。我不知他是有意还是被迫,心却总是为他而疼。
庄王晨练快回来的时候,我也忙完了,刚刚捶了捶酸疼的腰就听石头说:“王爷已经吩咐佑珍与你同住,你自己要多向佑珍请教学习些规矩。”
我束手而立:“是。”学就学吧,反正都是混时间的事。
“学什么?”一个不悦的声音传来,我尚未反应过来,石头和芦笛早已行礼,我急忙行礼,庄王在我面前停下冷冷地说:“荣儿,你记住一点,你要学的只是如何服从我的命令。”
“是。”我身子一颤,如此冰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吗?
“爷。”洞箫和石头同时低呼了一声。
庄王不理他们,语气却缓和下来:“起来吧,佑珍今天起也会搬到你的房间。”我抬头灿烂地一笑,看见他眼中冷意渐渐淡去。如果这是他对我的保护方式,我愿意。
于已无欲无求,对人尽心尽力,我会像那个时空一样,守住自己清澈的双眸,即使这清澈背后会有暗流,即使必须以浊换清!
佑珍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做事利落,为人本分,她的裙带是红色的,因为她比我这个时空的身体大,所以按理我应该叫她“姐姐”,可是她听了却很不安地说:“荣姑娘,礼先分高下再论大小,姑娘等级高于我,我不能为大。”
见我很是茫然,佑珍解释说:“黑(墨黑)绿(亮绿)红(粉红)蓝(天蓝)紫(中紫)是府中侍女等级由低到高能佩带的颜色。紫色裙带府中现无人佩带,蓝色仅只三人佩带。”
我默然,他已经给了我他能给予的最高待遇,给了我近于侍女领班的地位,不管他是出自什么目的什么心态,我都已经很满足。当然如果是我所处时代的人会骂我奴性十足,自甘卑贱,可是那都不是重要的,我已经回不到过去也脱离不了此地,除了接受之外我能做什么?没有什么是我能选择的,身处的情形及生来的柔顺性格都注定我只能被选择。
佑珍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烛光下做鞋子,她的眼中一片平静,只是不是清亮而是谨慎与坚定。
“珍姐。”我还是这样叫她,“你跟随庄王多久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十一年,我七岁被赐给庄王,至今已经十一年。”她抬头看我一眼:“下个月十五是王爷十八岁的生辰,我现在是在为他准备寿鞋。王爷不喜欢热闹,所以只会在府中小庆。其实小庆也只是做做样子,王爷最讨厌过生日,每次快到生日时,脾气都会变得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