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众臣对此有何看法?”沁媛看着陆邵寂问道。
“趁胜追击,重创敌国。弱其猛势,立我朝威。”单手撩开锦袍下摆,左膝跪地,右脚曲起,陆邵寂直视沁媛,铿锵有力的道出。
沁媛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转头用目光询问另外三位首辅的意见。
“皇上,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今年我军粮饷耗费已大大超过户部预算,边境死伤的精锐兵卒也非一纸征兵令能弥补的。加之两淮洪涝灾害严重,朝廷所拨赈灾之粮、银已不是个小数目。现若再动国库存粮,后果不堪设想。”赵文翰先一步回道。
“赵卿言之有理。”没有矫揉造作的辞令,没有虚情假意的阿谀奉承,一如既往的直言不讳,正是赵文翰的处事风格,亦是沁媛令他统率五部的用意。
“皇上,边塞之地,两国交接。虽椎场尤盛,然纷乱已久。而前战之所以获胜,乃师出有名,将帅一心,誓死奋战以殉家国方取战胜。战后,收地千里、敌民万户。依臣薄见,边地民怨未平,治乱之条贯未下,卒之休养不足,粮草后备尚未载道,实在不宜再兴兵戈、大动干戈。”杜逸刚不苟合,遇事敢言,忠诚不阿,正是沁媛所喜。
“皇上,臣以为,此战,可打可罢。打若胜,可迫敌国应我国‘无理之求’;败,凭着目前优势,我朝便少其战败赔款,亦无甚得失。而罢,则可平民愤,安民心,重修椎场,缓两国之冲突,亦是利国之举。”董蔚君说道。
“卿还是老样子,一半一半,谁也不招,谁也不惹。”沁媛调笑道,倒也不甚在意董蔚君额态度。
“皇上言重了。”董蔚君不急不慢地回道,其脸上地神色,与沁媛如出一辙。
“陆卿可还坚持?”沁媛转头问道,对于这位自己亲手提拔地军机首辅,沁媛还是很敬重地。
“皇上,臣以为,此战非打不可。”陆邵寂固执地说道:“天冥十四年,国乱,蟠龙趁机攻入,挫我朝兵卒数十万,民死不计。不过半月,我朝边境数万里地皆沦入敌手。敌性残暴,禹州之地,烈火燎原,一月不灭,人畜皆无。后,皇上登基,授命飙骑将军领兵十万赶赴边疆。数月,我军转战千里,矢尽道穷,殍尸遍野,迫敌固守。时,失之国土未全收,卒之困顿不能解。顾全大局,乃收兵休养生息。对峙数年,今我朝政局稳定、兵力强盛,又恰逢敌国朝堂动荡。此时不攻,更待何时?收复失土,重竖国威,近在眼前。”
“皇上,飙骑将军不奏朝廷,擅自开战,已是欺君枉上、大逆不道。而其待罪之身本该回朝受审,奈何其好大喜功,烽火天下,无视皇上,轻贱人命,以致民心尽失,害国大义。”陆文翰说道:“皇上,飙骑将军不知君臣之分,不明治世亡国之道,擅自用兵而不顾朝之急,此乃其三罪。律法大义,不容徇私,皇上圣明,定秉公处理。”
“董卿,按律,飙骑将军该当何罪?”沁媛并没有当面回答赵文翰的责问。若没有陆邵峰驻守在边境地五十万精锐之师,她何以稳固皇权?何以抵御敌寇?
“回禀皇上,按照律令,欺君枉上者,凌迟处死;越权行事者、期满朝廷者,当诛;犯及皇威、不守臣道者,当迁徙万里、囚禁致死。”董蔚君按律一一答道,依他对沁媛地了解,晓得沁媛绝不会处置陆邵峰。而赵文翰,不过是在逼沁媛妥协罢了。
站在一旁地杜逸抬眸看了沁媛一眼,脸上皆是了然之情。
“律法无情,朕确是为难了。”沁媛低声对罗勒吩咐了几句,罗勒躬身退下,不一会儿又步入殿内,将一封信交给赵文翰。
赵文翰脸上露出震惊地表情,然后执信地手开始颤抖起来。
“朕虽未拆封,但信中所书,朕不看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赵卿忧国忧民,朕甚为宽慰。”将赵文翰地表情收入眼底,沁媛幽幽说道:“此战,并非意外。朕胸怀天下,对此思量已久。飙骑将军之所以突击敌军,乃授命于朕。那时敌国和使刚至,三位首辅事务繁忙,所以朕只召了杜卿入宫商讨。”
三人将信将疑地看着杜逸,杜逸无奈地叹息一声,委婉地应承了沁媛地话:“皇上重用之恩,臣必以死相报。”
三人闻言噤声,沁媛维护陆邵峰之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沁媛闭上眼睛,指尖抚过赭黄衣袖,细细摩挲上面地十二纹龙章纹。
暗烛明灭,杜逸四人垂首等待。
不一会儿,沁媛睁开眼睛,执起案上朱毫,就着浓稠墨汁,在展开地红镶奏折上挥洒自如。
搁笔,待墨迹挥干,沁媛向后挥手。朱颜会意的上前,合起奏章,将其交到董蔚君手上。
董蔚君打开红镶奏章,略微扫了一眼,满脸的不可置信地惊愕不定。询问地目光投向沁媛,沁媛低头批示奏章,并未给其回应。
赵文翰和陆邵寂两人心中虽疑,但权不越职,他们也只给怯怯而退。
三位首辅大臣退下后,按照惯例,杜逸仍是候在殿内。
“那几座城,虽无用,留着也无大碍。”杜逸隽永谏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扰之?”沁媛说道:“我朝凰泱泱大国,朕还不至于会被眼前这点小利迷惑。我朝昀霖军之所以战无不胜、所向霹雳,皆在于一个‘精’字。然军队再精锐,也不过五十万人而已。拉长战线、分兵守城,与自我灭亡有何不同。更何况沥州与岩琅相接,其族凶残,本是它国之困,我朝凰何苦惹之?”
“圣上遇事不惊,受惑心静,对其厉害分析,亦鞭辟入骨。臣身为皇上太傅,心中甚是欣慰。”杜逸恭维道。
“太傅总爱绕着弯子教训朕。”沁媛调笑道。
“皇上也时常揣着明白装糊涂。”杜逸回应。
“陆老王妃想是急糊涂了,竟敢变着法子哄骗欣儿来套朕的话。”沁媛颇有深意地笑了笑,这种主意,直觉告诉她,定与阶下之人有关。
“关心则乱,陆老夫人爱子心切,便有不妥之举,亦可酌情考量。”杜逸低了低头,“连深闺礼佛的陆老夫人都惊动了,这谣言,怕非意外。”
瞟了杜逸一眼,沁媛才缓缓说道:“这谣言扩散的速度,确是快了些。这关头,万事由不得己,谨慎点,总不会错。”
“皇上可要臣查处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杜逸试探的问道。
“不必了,且让那帮粗鲁武将操些心思。好让他们长个心眼,免得整日被人算计还不自知。”沁媛拒绝,有时候,不断绝谣言,会有更大的用处。
“皇上,臣还有一言,不只当讲不讲。”杜逸拘了一礼。
“太傅何时与朕这般客气了?”沁媛皱眉,杜逸若是先礼后兵,那其道出的事,总会出人意料。
“皇上,外患内忧,奸邪无状。然外患可防,内患无措。而藩镇割据,唯靠兵权。故自蜀国起,历代帝者,皆行更戍。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内外相维,上下相制,等级相轧,是以天下晏然。”
“太傅……”沁媛挑眉不语,片刻后,才用懒洋洋的声音说。
“皇上,今不同往,如有变故,亦不意外。”杜逸截断沁媛的话径自说道。
“太傅,能得朕信任的人并不多。”
“是臣多虑了。”杜逸退了一步,他的本意,不过提醒而已。
“太傅之虑并不是无理可咎。领兵在外多年,景宣不曾回朝述职过。朝中那帮老臣,已是怨言已久。”沁媛如实说道。
“若只有怨言,那一切都还在皇上的掌握之中。”
“就是太过平静,朕才觉无趣。”沁媛拿起案上一份奏折一开一合的拨弄着,“杜逸,既然有人挑衅,我们不推波助澜一把,怎过意的去?”
“皇上想达到何种目的?”杜逸疑惑的看向沁媛,局势越乱,越能迷惑人心。但若掌握不好,被迷惑的反倒会使自己。
“杜卿自个掂量就好。朕既交给你全权处理,便不会再过问。”说完,沁媛语气转厉:“那些刺客的身份可都查清楚了?”
“回禀皇上,臣已查清。”杜逸顿了一下,犹豫半晌才开口说道:“那些刺客,是司晨家的人。”
“司晨家?”沁媛若有所思地低喃着:“司晨家也太大意了,那些个暗谍混入家族多年,他们居然浑然无觉。”
“皇上就不怀疑此事真是司晨家所为?凭着蛛丝马迹,虽可断定那些刺客是司晨家的人。但这究竟是他人陷害,还是司晨家故意之为,还不得而知。”杜逸回道,凭己之思盖棺定论,对于帝者,并不是个好现象。
“无论是否司晨之意,凭刺客之身,朕便能将其法办。而司晨何者,其会致己犯罪至罔加?更况,卿又怎知,司晨家中无朕之人?”沁媛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透露了太多的信息。
杜逸心中一凛,低头,等待沁媛吩咐。
“今晚,朕要夜审刺客。太傅且去安排,朕不想闹得人尽皆知。”说完,沁媛双手合握,指尖相互摩梭,似在做着什么重大的决定。
“皇上?”杜逸低声道,他心中有预感,沁媛接下来要说的,定与扭转战局有关。
沁媛浅浅的吐出了一口气,眼中的犹疑随即化为坚定果断的辉芒:“太傅,熙琳公主为保国安,出嫁多年,现已身心俱疲,劳累非常。朕心宽慰,只望其能安养天年,不再被俗世叨扰。”
翊筱茜,字夕琳,年二十八,封号熙琳,乃冥帝长女。顺沁元年,蟠龙趁虚而入。苦战数月,两军僵持不下,唯有议和停战。议和,签订条约,两国许诺三年之内互不侵犯,并重开椎场,和亲通商。帝姬熙琳,乃远嫁蟠龙三皇子萧奕。蟠龙罄寒长公主,亦嫁于朝凰靖南王为王妃。
“皇上……”杜逸惊呼道:“战场上的血腥,何苦累及宫廷。熙琳长公主对朝凰,已仁至义尽。”
“皇姐的处境,太傅心里自有个谱,朕虽不忍,但与其看着皇姐屈辱得活着,左右砍不断情丝,不如让朕替她了断。”沁媛凝视着杜逸的眼睛异常认真的说道:“在家国大义面前,再繁的情丝,也不过尔尔。太傅当年所谏,朕铭记在心,时不敢忘,亦依言奉行。如今,此理依旧不灭。太傅既授人以理,亦望能以身作则。”
“臣没皇上想得这般洒脱。”杜逸拒绝。
“太傅自谦了,你和朕都一样,都懂得如何取舍……哪怕。舍去的代价,是要对自己残忍。”沁媛步步紧逼,她的决议不容任何人反对。
“皇上,凡事不过三。而飙骑将军所为,已不是第一次。不管过去如何,现在他只是戍守边疆五十万大军的统帅。位居臣下,就该守着为臣的本分。擅自行事,就该自己负责。”杜逸平板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前次是孤寡老幼,这次是凄苦妇人,不知下次,又为何者?”
“太傅此言虽不假,但也有失偏颇。”觉杜逸言词之犀利,沁媛沉声道。
“皇上,帝圣臣贤,天下之福也。君明臣忠,国之福也。然飙骑将军食君之禄,却不谋君之事,率百万之军,顾自动乱于天下,惑乱于高功,威慑于皇权,失道于民心,此谓罪大恶极也。前次,其功大于过,圣上命人灭边境数商以正其名,臣无可厚非。今者,其过大于功,圣上欲庇之,臣亦无话可说。但若在有下次,望圣上能依律法办于其,莫要致臣等心寒。”杜逸字字珠玑毫不顾及沁媛的身份。
沉思片刻,沁媛开口应允:“朕会谨记太傅教导。”
“皇上圣明。”得到沁媛的保证,杜逸明显松了一口气。
又是一阵沉默,殿内昏暗,明黄龙椅折射着淡淡烛光。
沁媛站起,转身负手而立。
“太傅,六大世家,纪家已灭;司晨在朝势力大减;下任赵氏宗主赵阔被贬降官;蔡太傅年岁已高,时日不多;周家龙恩正盛;苏家生意亦得朝廷维护。朕当日‘一灭、二恩’三慑’之策今已实施了一半,余下五家相互猜忌算计之况日益紧迫,太傅且替朕盯着点,莫让局势脱离掌控。至于宫里头,太傅且安心,朕昭君彦入宫,并非想扣着他做人质。朕尚年幼,历练不足,而诸事繁杂,朕总需个左膀右臂替朕分忧。君彦博览群书、知晓天文、德才兼备,甚得朕意。太傅且让犬子在宫里历练几年,早日熟悉政务,对犬子将来的仕途不无助力。”
“皇上,人心叵测,处世不易。臣不过,略有担忧罢了。子孙的福分,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杜卿在怨朕。”沁媛肯定的说道。
“臣,不敢。”杜逸恭谨的回道。
“太傅过于拘谨了。一场戏曲,若总是不瘟不火,虽不乏味,但也无新意。朕非昏君,自不会为戏后增添趣味的小插曲而迁怪于卿。”沁媛顿了一顿,突然话锋一转,道出一句:“杜卿昨日上呈的奏章长篇累牍、春秋笔法,蚕食吞鲸之策虽差强人意,但若景宣惨淡经营,也不至于让人贻笑大方。那件事,暂先这样办吧。”
“为皇上分忧,是臣的本分。”杜逸恭敬的回道。
“太傅且回吧。”对谈不愉快,沁媛也不想强留他。
从宣政厅出来后,赵文翰也不避嫌,径自向承恩宫走去。
承恩宫原名康仁宫,本是前朝皇贵妃杜微语的居所。皇贵妃杜微语病逝后,此殿多半荒废。顺沁六年,承王祈煜入宫,帝下懿旨,将其赐予承王,改其名为承恩。其间华贵,位居魏玄第三,处于沁仪殿与泓苑殿之下。沁媛让祈煜居于此地,以示恩宠之意。
杜君逸等翰林供奉入宫后,名义上乃伴帝左右,实则入居承恩宫伴承王祈煜作词赋曲,闲散度日。赵阔和温清远不在翰林之列,却仍被帝一纸诏书召入宫中。帝以叙旧之名许赵阔延迟上任时日,以熙宁长公主之义留温清远于宫内赏玩。看似恩宠,却井然将朝凰几大世家权贵推到刀锋剑口上。如此,无论他们是否想明则保身,都不可能跳出这个既定的漩涡了。
烦人通报后,赵文翰在承恩宫外静静等待。
后宫深殿,朝臣不得诏令不许擅自滞留入内,以防宫阙惑乱。承恩宫现虽是承王祈煜的住所,但规矩却不能因此罢废。所以赵文翰若想觐见承王祈煜,必先托人通报,祈煜应允后,需经礼居郎记录备案,然后才有人来恭请赵文翰入外殿晋见。两人见面时,旁需候着礼居郎将他们的对话一一记下,然后上呈龙案待帝御览。而赵文翰要求见赵阔,只需经承王祈煜允许,在《内起居注》上备案,旁便毋需礼居郎将他们的对话一一记下。帝立下此条宫规,以示尊重臣子之私。但赵文翰何尝不知,这宫中,本无私密可言。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先前前去通报的宫人才缓步出现。
领着赵文翰入内,吩咐人奉上茶水,那宫人才掩门而退。
“皇上要下手了。”赵文翰见到赵阔开头就是一句。
“皇上早已出手,只是一直不动声色而已。”赵阔倒也不甚在意,“把我们都召入宫,接着后宫的微妙将整盘棋局打乱。这一招,不可谓之不妙。爹,六家分裂,已呈不可逆转之势。”
“皇上要的,可不仅仅于此。”赵文翰担忧道:“阔儿,上次,你确是鲁莽了。”
“爹,倒也不见得……”赵阔起身替赵文翰沏上一盏茶,目光放低,凝神认真地看着青色的茶水流入青瓷玉盏中。“这般容易,皇上定不会将周家视为心腹。如若真信,这道圣旨根本就不会出现。”
“阔儿,圣心难测。现蔡家无靠,杜家犹沐隆恩,周苏二家暂无风险,司晨已然无力,温家商宦无碍大局。几大权贵名门之中,我们赵家已然被推上刀锋。可是一步,都疏忽不得。”赵文翰虽如此说,语里却无丝毫担忧之意。
“爹心中已有打算?”
“丁忧。”赵文翰毫不犹豫的回道。
“以退为进,以柔克刚。这时候远离中枢,不施为一个名则保身的好法子。”赵阔明白父亲心中顾虑,故转言安慰道:“离帝限还有一年,爹时不必为儿子担忧。”
“鹬蚌相争,并无鳏寡孤独之别。红墙高瓦之内,并非审时度势就可置身事外。”赵文翰说道,声调渐高,拖得很长,萧瑟的感触,如秋日衰弱的蝉声。
赵阔的身影隐在黑暗里,只有丝缕阳光散在他的侧脸上,深沉得诡异。指尖沾了点茶水,赵阔在桌上写下了几字。青色的茶水在桌上留下了一条条水痕,然后渐渐下渗。不一会儿,就消于无形。
“儿子夙樱疾病,常在床褥。皇上仁厚,定不会拒臣往江南休养之请。”赵阔一字一句的说道:“不日,等此事了,儿子便会离宫上任。为免受儿子所累,爹明日便上呈丁忧奏请吧。”
“阔儿终是长大了……”赵文翰起身,走至门旁,将门拉开,耀眼的阳光斜射下来,散落满殿,连空气中的细微尘埃,也无所遁形。“只望,不会弄巧成拙。”
“爹且放心,儿子定会让皇上明白,与整个世家为敌,无异于……”自寻死路,赵阔并没有将最后几字吐出,但赵文翰却已明了。
晓得自己儿子骨子里的骄傲,赵文翰并未劝解,只是浅吐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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