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过去就是冬天了,冬天过去,一年就完了。她叹息道。这简直不像她的声音。
我没有话接。
她转过头,看着我:你真纯,你是我在这个城市中遇到的最纯的人。
我不无悲伤地嗫嚅道:我傻。
你不傻,你纯。她抓住我的一只手。
她的小手很亲切,很绵善,很舒服。我没有慌乱,只是感动。我的手一动不动,任凭她抓着。她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她让我跳下这断崖。
她的目光又垂下来,恍恍惚惚想着什么,最后好像想通了,抖了一下美丽的短发,说: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不明白她说什么。
她看着我,那样的笑了:我想通了。这个世界就这样。
哪样?我疑惑地。
就这样。她说。
我看着她,直直地。
她迎视着我,扑哧笑了:你真太纯了,你简直是个大儿童。
我心中不服,想申辩。然而,我讷讷无言。
过了一些天,妮妮和我告别了。她被调走了。她到这个城市的最高权力机关中去工作了。
(bsp;那是另一座宫殿。
第二章
四
我还是在帝王留下的宫殿中。满房顶的琉璃瓦,还像晒满了老玉米。然而,阳光不再灿烂了。天灰暗了。古老的朱红院墙上,雨痕狰狞可怖。
我还是扫地,扫秋风吹尽的最后的枯叶,扫帝王们千百年前留下的脚印。
现代人的脚还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没有阅读它们的兴趣了。厌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就是走进来走出去。所有的人最后都会死的。谁也不会比我优越。我这厕所的路标,可能还会比他们活得长些。我不做缺德的事。
慢慢地,我知道了这宫殿的历史与故事。知道宫殿的主人原不过是什么亲王,原不过只有资格用绿琉璃瓦盖房顶。后来,争权夺势,得胜了,杀了兄弟们,当了皇帝,住进了皇宫。这旧宅也便升级了,绿琉璃瓦换成黄琉璃瓦了。
我慢慢知道了更多的故事。原来,宫殿里的人比乡下人愚蠢得多,也残暴得多。他们杀人不眨眼。
可现在,还供着他们住过的房子,还卖门票。
我仍旧只有扫地。
换过几个讲解员,已记不清了。只知道来的都是漂亮姑娘。因为这座宫殿是小城的旅游重点,是“对外的窗户”,是门面,要把最好的脸蛋摆在这里。只是漂亮一阵,就常常又被调走了。大多去了妮妮去的那种地方。
那种宫殿更高级,更重要,更需要漂亮的脸蛋。
漂亮的脸蛋不就是一道好风景吗?大人物们日理万机累了,难道不该有好风景来赏心悦目吗?
谁敢有异议?
我早已忘记了妮妮。
因为我想,她早就忘了我。
忽然有一天,又有一双善良的、快乐的脚很有弹性地在我面前踮了踮,站住了。
接着听到了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好听的声音。
陌生的小城(4)
我抬起头,是妮妮。
这一瞬间,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忘记她。
她说:我和你说个事。她的神情很兴奋。
什么事?我问。觉得手中拿着的扫帚很别扭。
你也调到那儿去吧。她说。
那儿是哪儿?我疑惑。
很快,我明白了。
调到妮妮所在的那个最高权力机关去。
我去那儿干什么,谁要我?
妮妮笑了:那儿现在缺一个勤务员,你去吧。我替你说了。
你?
是,我和头头说的。我说你是我表哥。他们答应了,照顾你去。
我不去。我突然来了清高,来了倔强:我不伺候他们。
她呆呆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上前拉住我的手,温和地笑了:那儿也不一定有多好。可我愿意和你在一起。
我看着她。我不相信那话,不相信说那话的真诚的声音。
然而她的目光和表情注释了那真诚。
我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我手中轻轻拿走了扫帚和簸箕,放到一边,然后说:走,和这儿的头头说说去。
这儿的头头见了妮妮都点头哈腰,满脸油光光地笑。
没过几天,我来到了那严肃的、高大的楼房面前。警卫笔直地站在门口。我觉得腿有些打抖。
妮妮一挽我的胳膊,随随便便地进了大门。
我们往楼上走。随时有人冲妮妮笑眯眯地打招呼。有和蔼的,有奉承的,有亲热的,有愉快的。
妮妮很轻松,很自在,一一应承着。
我大概是到了一个办公室。
大概是回答了一些问题。
大概是听到了一些指示。
总之,我开始在这座权力堆成的宫殿中当差了。
我没有漂亮的脸蛋。但我也来了。因为漂亮脸蛋的推荐。
想到这一点,我常常有一种耻辱感。为自己,也为妮妮。
然而妮妮很坦然,很明媚,还像春天的燕子,我便觉得自己没有道理了。
五
我对自己的身份又清楚又模糊。原来,在帝王的宫殿里,我就是清洁工,就是扫地。单纯得很。在这里,干什么却不是太确定的。好像要看头头们的高兴。看上你了,可能会让你干一些本不该你办的事情。有时,我只需打水,收拾办公室,拿拿报纸,送送公函,从楼下到楼上,或从楼上到楼下。有时,我居然会被派去干几件头头家中的事。这时,就会看到他那很凶恶的老婆,还有那很善良的女儿。
我始终搞不清楚,头头家怎么会有如此善良的姑娘。
还有时,头头们开会,在里间屋,我便在外间屋倚着沙发背打盹。里屋门半开着,各种各样的机密事情,我便听得半清半楚。
头头们散会了,连同烟雾一起从里间屋出来,我便一激灵,揉揉眼站起来。他们便会很和蔼地说:这小鬼困了,睁不开眼。
他们笑了。我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