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奇寒冷的夜晚。我和妮妮在街上走着。她还是双手紧搂着我的一只胳膊。她还是瑟瑟地怕冷。
街道上冷冷清清。一片黑暗中有一个小铺灯光雪亮。那是窄窄的一间长条房。里面热气蒸腾。七八个乡下面貌的男女穿着白褂子,在里面打饼子。和面,切面,抹油,旋上几圈,摊成饼,洒上芝麻,一屉屉送到烤灶中去烘烤。
我们站住了。黑夜中,只有这里光明而温暖。
这七八个男女不说不笑,不看我们,相互之间也不看,机器人一般分工明确地忙碌着。看着一大团一大团的面撂上大案板,看见刀子在飞快地上下,看见手在灵巧地活动,看见一屉屉饼子送进烤灶,看见一屉屉喷香的饼子又从烤灶里撤出来,流水一般。
我们久久地站在门口。光明和热气倾泻在我们脸上、胸前。我们感到背后的寒冷,还有广大的黑暗。
陌生的小城(26)
终于离开这儿走了。才发现满街更加黑荡荡,空得可怕,空得恕?br/>
走远了,回头一看,那里还是一小方明亮。周围全是黑暗。那方明亮出奇地寂寞。那黑暗也格外空旷。
真虚无啊。妮妮说。
那七八个白衣男女,他们在忙什么,他们的一生就这样耗尽而终?
黑暗中的路真长,真没尽头啊。妮妮更紧地靠住了我的胳膊。站住了。
她要说什么。
我等着。
她说:我们能不能结婚了?
我看着她。
这一句话似乎早该说,但也就该现在说。那么重要,但也就这么平常。
我说:能。
我的回答也平常极了。比决定吃一碗羊汤泡馍还平常。
二十七
遥远的结婚临近了。临近的结婚又遥远起来。
春天没有独立人格。似乎只在注释冬天的余威。料料峭峭,面孔极为严峻。活过冬天的人,春天里却一片一片地病倒了。
小城中传染病多。
妮妮的母亲先是感冒,然后是肺炎,然后是生命垂危。
我和妮妮轮流守护在病床边。
只有在这时,我才知道了什么是相依为命。看着妮妮与母亲相互凝视的目光,我心里常常发酸。
妮妮从小失去父亲,是母亲把她拉扯大的。这就解释了一切。
妮妮显出镇静。她总是温温和和地安慰着母亲。她脸上总浮现出轻松愉快的微笑。她坐在母亲身边,剥着橘子。母亲说,她不能吃。妮妮说:那就放在你床头。
她把橘子皮花叶一样张开,橘子瓣还像花蕾一样聚着,在“花叶”中间含苞欲放。
母亲的枕边朵朵“橘花”。
病房里好几张床位。其他的病人呻吟着,哭嚷着,陪护的家属唠叨着,很乱。然而,妮妮静静地守护着母亲,轻声地和母亲说着话。
她看不见周围的嘈乱,母亲也因此看不见了。
我来了,小心翼翼地站在妮妮身后。妮妮偶尔吩咐我拿个什么东西,做件什么事,我就立刻照办。
母亲总用慈和的目光看着我,说她什么都不用。
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这一天,太阳斜斜地照进窗来。母亲的生命正在熄灭。她已经难以言语,只用目光照着我们。
妮妮强忍着泪水,还是温和地笑着,安慰母亲,她很快会好起来的。
母亲微微地摇着头。那意思是不会好了;我自己知道的;没关系;我不怕。
我像路边的石标一样静静地立在妮妮身后。
母亲用微弱的声音,大概只有将耳朵凑在她嘴边的妮妮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她为妮妮和我们存了一笔小小的钱,存折藏在柜子的夹层里。
妮妮的泪水夺眶而出。她说:妈妈,我不要,你会好的,你会活下去的!
然而,最后一丝气息离开了老人。
母亲安静地与世长辞了。
妮妮趴在母亲身上久久地哭泣着,像孩子一样抽动着那嫩弱的肩膀。
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只是体会到了一个男人活在世上应该负有的责任。
母亲安葬了。
在市郊一个半荒不荒的黄土坡上,在一片坟头中,添了一座新坟。
我和妮妮在坟前种了两棵小松树。
清明时节,没有雨,只有阴云和浓雾。
我们又来到坟前,献上白花。
我们在坟前立了很久。
阴云同雾气灰灰茫茫地笼罩着天地。
这个世界只有妮妮,我,还有妮妮母亲的新坟。
其他都看不见了。
妮妮挽着我,从悲伤中很坚毅地昂起满是泪水的脸。
她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第八章
二十八
大概是森林全被砍伐光了,春天风沙滚滚。西北来的沙石,山上煤矿的煤粉,小城自产的烟尘、垃圾土在天空中搅和在一起,空气被压迫得呻吟。空间快成固体了。风也快成固体了。
你便顶着这固体困难地走着,步履艰难。喘气是极为不易的。
灰色的小城更黯淡了。它像没睡醒的病人,恹恹地缩在那儿。一切伟大的叫嚣都难以触动它。它的神经是没有任何反应了。
贫民区的污水灾区黏黏稠稠了很长时间。原来的“防洪水利工程”,土坎、垃圾埂都被踏平了。风又搬来新的灰土。水来土屯。正好,和在一起,使整个地面高了半尺。就有伟大的人物发愁了:这样下去,小城的海拔高度,是否需要重新标算了呢?
最后的结论:不需要。因为,贫民区只是小城的一部分。何况,事物要看本质。真正代表小城本质的是市中心那条堂皇的大街,还有那立交桥,还有十字路口那威严的红绿灯。令行禁止。让你走你就走,让你停,你就不敢不停。
本质是先进的。本质代表未来方向。
其余可以忽略。
认识不一致,有办法,可以层层统一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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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小城(27)
灰色的风继续刮。干枯了一冬的柳枝稍稍敢露个软劲,就被刮得七断八折,满天横飞。抽打在骑车人的脸上,生疼,顿时就有许多车祸。
严肃的、高大的楼里便召开紧急会议,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