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亲自制定了草帽山的规划。草帽山将以最规矩的结构,重新安排村落,重新组织营、连、排。一切都将按年龄、性别、思想、觉悟程度重新编制。每个人将有一个确切的号码。每日战天斗地的作息,有了更严格的规定。现在,是一声钟响,家家门开,二声钟响,人人出来,三声钟响,排队出村,四声钟响,镢头高举,晚举不行,早举也不行。要整齐划一。
每当山上山下开始战天斗地时,他就骑着高头大马四处巡视。他会眯起一只眼,瞄着田中的队伍看,排队刨地的人,脚在不在一条直线上,举起的镢头,在不在一条直线上。不在,便反复操练。
夜晚,他照例找人谈话,只是现在的谈话方式比较从容了,温和了,节制了。
他开始爱惜自己的精力。他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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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草帽山建设得越来越辉煌,很诱人的。
不过,一阵又一阵风吹过,草帽山的故事越来越稀薄了。
当人们撩开晨雾,朝那个方向远远望去时,似乎还有远远的影像?
佛的金钵还在天地间闪光?
风,吹着。
十年梦魇·《石头城》(1)
谁知道这座石头城呢?当谜一样的雾气在晨光中渐渐淡化时,它就灰白灰白地一点点显露出来。青色的藤蔓历史一般爬上城墙,像悲剧的扉页,凄凉而黯然。
地平线横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幽幽的一抹青绿涂在地平线上。我们犹豫了再犹豫,终于踏进了石头城。
一片凄厉的惨叫像灰色的败叶从树上脱落下来。箭一般的铁雨迎面射来。一幢幢黑魆魆的房屋,有一方方白亮的灯窗。那是一排排直愣愣注视你的眼睛。你胆战心惊,你不敢停步,你径直前行。你终于分裂了,灵魂与肉体都分裂了,到处是尖锐的声音与颜色。
黑暗被粉碎了,搅拌进了光明,于是更混沌,更没有轮廓了。你就在破碎的灵魂中行走了。你想到,人类只有一个灵魂,于是,所有的故事便都在你的灵魂中了。各种各样的面孔在前后左右闪动着。你和他们打成一片。你和他们没有分别。你的界限丧失了。他们的边缘也失去了。天下的一切也便都合一了。
上篇
这是一个令人窒息的黎明。所有的几何图形都稀薄得不复存在。所有的色彩都淡薄得没有差别。石头城就那样若有若无地摆在天地间。像一块从冰窖里取出来的巨大冰块,带着朦朦胧胧的污秽神志不清地融化着。半透明,半不透明。最后,它既像固体,又像液体,还像气体,糊糊涂涂地悬浮着。
你进到城里,灰白的街道像一卷废胶片一点点铺展开,两边那灰污污的房子,像在空气中画的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突然,你站住,面前立着一个阴森恐怖的人。他很高大,披着灰色的风雨衣,双手插在口袋里,看不清他的面孔。你听不懂他发出的声音,但你知道,你此刻必须听从他的命令,到一个你该到的地方去。
你就乖乖地跟着他走。你又发现,左右还有两个穿白大褂的人跟着你。他们是沉默的,也是面目不清的。
于是,灰色的街道横横竖竖地过完了,你便进到了一幢灰色的房子里。这座石头城里的房子都一个面目,你也便无法分清这一幢有何独特。只隐隐约约记得,门上有奇怪的号码,那是令你麻木不仁的一串数字。
你被温和的声音诱导着,进到一个房间。这里有单调的四壁,有单调的床铺、桌椅。你继续被温和的声音诱导着,乖乖地坐下,任凭他们卷起你的袖子,有针管伸过来,尖锐的一刺,扎进去了,没有什么疼痛。安静的液体渗透全身。
你便呆呆地坐在那儿了。那些看不清的面孔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拉上门走了。听见门锁咔嚓一响,你被绝对保险地存在这儿了。
你在迷迷蒙蒙的雾气中寻找着自我。烟腾腾的弥弥漫漫。你觉得整个世界是个巨人抽烟时喷出的烟雾,一个个圆圈在扩大,在缭绕。
你像在混浊的液体中悬浮,身不由己。你伸出手想抓住什么稻草,然而,一切都虚无没有实感。你就飘啊飘啊,猛然一沉,坠入无底深渊,长长的失重,心脏已不在胸膛,灵魂已不在躯壳。
好久好久,眼前清晰了一些,你看清了房间单调的四壁,看见了床上洁白又肮脏的床单,看到了窗上的铁栏。你渐渐明白了你在什么地方。
似乎是个医院,似乎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安定疗养所”。你嘴角便露出一丝冷笑。
你怎么了?为什么被送到这里?你不明白世界是整齐划一的,你不相信人是用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你不理解耳朵是受统一安排的,你不清楚脚不是长在身上的,嘴巴更不是属于自己的。
你摇了摇头。觉得这一回顾太肤浅了。什么问题也没回答。
门开了,先听见咔咔嚓嚓的锁声,接着是吱吱嘎嘎的门声,然后看见半尺宽的缝,看见占满门缝的白大褂,最后,挤进来一张一本正经的面孔。
你挺好?听见对方在很友善地问。
你看了看他,没有否认和反对的表示。那就意味着同意?
你忽然感到,只要这样两眼直直地坐着,对一切都没有什么反应,就使对方放心了。
眼前已立着好几个白大褂。他们看着你,像观察一个新品种的动物。他们轮流对你提了许多问题,你都没有反应。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意思是:情况看来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