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虽然我未见过韩影，但她在我的记忆中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存在。有时我甚至能非常强烈地感觉到她的摸样：她就站在某个我经常出没的街头或巷尾，或公园，或酒吧，她含糊不清地笑着。不知她笑什么。不知她对谁笑。也许令她发笑的只是一缕空气，我想极力看清。她就在这样的时刻从我面前飘然隐去。我和她的这种关系，在我的想象中使我分不清真实与虚无。我和她都是活在世上的血肉之躯或行尸走肉，这是真实的存在，无可置疑，那么，在我和她之间以及我与我的想象之间，缘何难辨真伪、难辨虚实呢？

我想无论如何我得有所突破，或从目前的困境中一跃而起。我下定决心要去找到韩影。我们之间应该有个了断。这虽然有些荒唐，有些不可理喻的粗暴和牵强，但我没有办法。我相信自己有那样的勇气。

她不是在供电局上班吗？这儿离那儿不远。

这座城市正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街心公园重建后，那里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摘朵花，别在胸前，让自己代表春天”，这是我少年时曾在日记里写下的诗句，猛然记起时，我才觉得已把它遗忘很久了。马路在翻修。附近的残旧危房一座座地被拆除。到处都是搅拌机、脚手架、钢筋混凝土建设着的声音。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汽车从身边一辆辆地急驶而过，向着它们要去的方向。

供电局门口，门卫老头挡住了我。他问我找谁。我说找韩影。他再没说什么，示意我填写放在门房窗台上的来客登记表。我填写得格外认真。来客姓名：廖亮。会见何人：韩影。会见时间：1999年10月17日下午4：30。接待人签字：空白。离开时间：空白。填完后，老头撕下将其递给我，并非常热心地告诉我，韩影在二楼的供电处。

走进供电局的办公大楼，里面格外安静。我的心脏咚咚地狂跳不止。我听到了它的声音。一种莫名的恐慌和卑怯涌上心头。我为什么要来找韩影呢？我找她了断什么？我和她到底存在什么关系？见到她我能说些什么？她会对我采取怎样的态度？面对我这样的、命运中的不速之客，命运中的变数，韩影她是恐慌呢，还是镇静呢？或因为别的，内心的暗处还有掩不住的窃喜呢？

我突然想撤退，想无功而返，但似乎有双无形的手在背后推我，强劲的力量使我机械地迈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我身不由己地拾阶而上，脑子里设计着见到韩影时该用的语气和言辞：请问你是韩影吗（我怯怯地问）？她说是啊，请问你有什么事（她的声音似泉水般悦耳动听）？我说没什么事就想看看你，听小宝说你可漂亮啦（学小宝的幼稚口气）。她（抿唇一笑，显得兴致极好）说，你这个人可真逗，你怎么会知道小宝？我说我是小宝的表叔怎么能不知道（像功臣般得意地笑着）。谈话到了这一步，显然有了良好的开端和气氛。我被自己的这番设计感染着，突然间信心百倍，兴致陡增。

我走到供电处门口敲门。请进，这是里面传出的声音。我推门进去。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从座位上慢腾腾地站起。她问我有什么事。我有些局促地说找韩影。她说韩影刚出去，可能是上厕所了，要不你先坐那等一会儿。她指着靠墙的沙发，然后重新坐下埋头写着什么。我心虚得不行。我说她不在就算了，我还有事就不等她了。我逃了出来，生怕真的碰见韩影似的。

下楼梯的时候，我与一位急火火上楼的姑娘差点撞了个满怀。我连身说着对不起。她莞尔一笑，一甩长发闪过去了。她的长发和眼睛留给我极其深刻的印象。到了大门口，我将会客登记表递给老头。外面的空气和车流透着别样的气息，我如释重负地出了口长气。没走多远，听到背后有人喊着：喂，你等一下！我迟疑地扭过头，是刚才在楼道里碰到的那位姑娘正长发一甩一甩地跑步而来。在离我一米多远的地方，她气喘吁吁地停下问我：是你刚才到办公室找我吗？她光洁的面容被奔跑所产生的热量烧得通红。我瞪着她的眼睛，她羞怯地躲闪。我嘻皮笑脸地说：没有啊，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找你。她有点不信，脸更红了，问：真的不是你找我？我无赖似地笑着，没有言语。我错估了自己的勇气。她显得异常失望，咕哝了一句：这就怪了……她转过身，缓步而去。

她的蓝色背影孤单地摇曳。她似乎真的在等着一个什么人。那和我有关系吗？

见过了韩影这个具体的血肉之躯，我的想象力就像一座枯井，一下子就陷入了枯竭的深处。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下子就没了感觉。我似乎无药可救！我就像失恋般掉进了从未有过的孤寂的深渊，暗无天日。我甚至没了和人说话的欲望。在语言无法触及、全凭想象和猜测的那个空间，我的语言功能就像烈日下的一堆粪便，渐渐干枯萎缩。

在这期间的一次梦境里，我竟意外地梦见了韩影。她穿着大海一样颜色的泳衣，与大海融为一体。她像鱼一般舒畅自如地游来游去。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脸在海中无休止地变化。到处是眼睛、长发以及汪洋一片。站在梦中的海岸边，我对着海天一色的她喊着什么。似有什么堵住了喉咙。我使劲挣扎，没说一句话，口中只喷出了一股二氧化碳。她游到岸边，没有上岸。她在水中仰起那张我费尽了力气也看不清的脸。她冷冷地问我：你就是暗中揣测我的那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