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德向大家喊道:“不要停着,赶快想法子救牲口。”冷元应上道:“用稀粪灌。”
人们急赶回村,从茅厕里挑来粪便,用水搅起稀粪汤,想尽办法向牛嘴里灌。牛吞下粪水,胃肠发作,把吃过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经过大半下午的努力,挽救出十几头牛的生命,其它将近二十头牛,丧失了!
曹振德几个人,跟着耿老汉顺着今天放牛的路线勘察了一遍。他们在牛群每天必到的牧牛山的一片新嫩的草上,发现了洒在草上的白面。曹冷元抓了个蝈蝈,叫它吃下带白面的草芽,它一会就死了。人们明白,洒在草上的是用面粉掺着的毒药——土信。
“妈的,敌人捣的鬼!”江水山气忿地叫道。
耿老汉又惊吓起来:“民兵队长!我可有良心。”“你有良心,还有没有良心的!”江水山怒目竖起,抓着手枪柄对指导员和村长说:“错不了,是反动派!马上把那几家地主押起来!”
“水山,你又冒失啦!”江合急忙阻拦,指着绿茵茵的广阔的山野说,“牧牛山这末大,多少个村子的牛群都来,也没固定场合,你怎么敢断定就是咱村的人使的坏?有的村子的情况比咱村复杂,也许是别村出的坏蛋干的。再说,咱村真有人想毒牛,为么不在西河停牛场上放毒,跑到这末老远的山上来干?我看还是报告给上级处理吧。指导员,你看呢?”曹振德的脸一直紧绷着。这时他沉思道:“江合哥,先不要把事情看死。敌人不都傻,他们破坏时,也会先想好叫咱们查不出来的手段。不管是哪个村的坏蛋干的,说明敌人没有睡觉。也好,打咱们一巴掌,叫咱们清醒起来。没证据不能抓人。把事情报告给上级。咱们本村也要调查。”“雨下得这末甘贵,看样子明天放晴就得种豆,这可是难处啊!”曹冷元看着天,难过地叹道。
“没关系,老哥!反动派怎么破坏,也挡不住人民向前走,只不过多受些难处罢了!”振德望着在蒙蒙烟雨中的山下的广大田地,信心十足地说道。
接着,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叫江合去区里报告案情;同时立刻派人通知附近各村,防止牛中毒;还叫耿老汉在牧牛山上守候一个时间,不要使其它村的牛群再吃了这片有毒药的草。
细雨不断头地落下来,松树针、桲萝叶、山草发出簌簌的响声。天空灰糊糊的,西边半个天亮一些,云层在逐渐地裂成块块。水气浓重的雾网,顺着山脊,从高处向下游荡——这是要起风的征候,一起风,天就要晴了。
曹振德下了西山,顺着河边的一道山梁上的碎石小路,步履艰难地走着。由于听到牛群出事,他顾不得戴草帽或披上块麻袋皮就跑了出来。此时此际,他衣衫全淋透了,浑身上下,前后左右,里里外外,没有一点干地方,连那双打着补钉的猪皮鞋子也灌满了雨水,一走一噗哧,脚象插进蟹窝里一样了。雨水将他的发茬淋得紧贴头皮,水流淌到脸上,那久未刮过的乱糟糟的胡茬茬挂着成串的水珠儿。振德那因为长期熬夜老是发红的眼睛,现在又浸进雨水,倍加涩痛,他时刻要用手背去揉搓一下。
中国共产党山河村支部委员会书记曹振德,从抗日战争中期挑起负责一个村的工作的担子开始,就一直感到这副担子的沉重。有时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工作之后,觉得轻快一些了,想舒口气了,猛然,却又会因对突然来临的新事情没有足够的准备而感到受不住,被压得够戗。曹振德不只一次地尝过这种味道。所以,他无论在怎样顺利和胜利的时刻,都自然地留有余地,以备应付新的形势,不致为想不到的事件的来临而慌乱失措,束手无策。
今天,发现了敌人的破坏活动,党支部书记没有感到惊异,不过心里也禁不住说:“敌人可真无孔不入呵!”几年来,山河村没有发生过暗藏敌人的破坏活动,群众和干部也很乐观,正象村长江合刚才说的,山河村的情况不象有的村那样复杂,地主少,富农有限,伪属只有一家。
“毒牛,有没有可能是本村的人使的坏呢?”曹振德在心里问自己。指导员他细细地数了数全村每户人家的社会、政治情况,除去烈军工属和贫雇农、党员、基本群众之外,有五家富农,三家地主。他又进一步探索,地主蒋子金父子早送县制裁,判了刑;剩下的蒋殿人和另一家地主,是重点。蒋殿人在上次土改复查中,肯定是将财物打了埋伏,也就是进行了抵抗,又极狡猾多诈,早在防备之列。富农中间有一户伪属,即老东山的妹子,她儿子王井魁抗战时当汉奸,迄今下落不明;不过家里只一个老太婆,看平时表现,不会干什么反动的事情。
最后,曹振德的结论是:别看这总共一百二十四户人家的小村庄,家与户,门窗相对,壁墙毗连,不是近亲就是近邻;然而,革命势力和反动势力的战争正在激烈残酷地进行,生死存亡的阶级斗争在日益深刻化,比抗日战争时期错综复杂得多了。这场中国人民与反动派进行的最大最激烈的你死我活的革命战争,把各个阶级、各个阶层、形形色色的各种各样的人,都卷了进来。战争,冲击着每个角落,每个人的生活。这中间,有的人会变坏或坏上加坏,而更多的人是要变好或更加好;然而,最可怕的是少数坏人夹在多数好人堆里,不易甄别,难以挑剔出来。毒牛的罪行,不能肯定说不是本村的坏人干的,振德要通过这次事件,在党内和党外,对大家进行教育,加强敌情观念,提高革命警惕性。“回村先开支委会。”党支书走下山岗时,这样决定着。回村的路上,曹振德在一块拔去麦子的田边上站下来,蹲下身,抓起一把土,看了看,心里说:“牲口,庄稼人的半条命!老东山哭闹得那末凶,多少人都落泪……”他的眉头紧蹙,望了望天,丢掉湿土,两手拍打着站起来。
“冷元哥说得对,雨下得不大,看样子天要放晴。天一晴,就得赶快抢着种豆,误了时节就种不下去啦!”振德脑子里又盘算道,“一下子折了这末多条牛,怎么办?得快寻法子啊!”曹振德边走边苦苦地搜索着解决畜力不足的办法。突然,呼噜哗啦一阵响,他只觉得脚下晃摇,站立不住,急忙向后退去。原来,是指导员的精神太专注,眼睛又不好使,加上有雾气,他不知不觉地走进西河的水流里了。
曹振德没脱鞋挽裤腿——其实他早已水淋淋的了——迈开有力的步伐,涉过了激流。当走到山河村村头堤上的时候,雨后抢种豆子的办法也想出来了。
第十三章
一张黄皮女人脸,搽着厚粉,抹着胭脂,墨描眼眉,头发流油。她上身着红花镶白边褂儿,下身着黑绸裤子。她盘腿稳坐炕正中,眼皮耷拉,油头轻晃,两个银耳坠随着动荡。
炕前桌子上,置有落满灰尘的神龛。中央的木牌上隶体刻字:“神巫女显位”。围绕着“神巫女显位”的是一副对联,上联是:“女仙在身”;下联是:“去灾避难”;横幅是:“有求必应”。桌上香火正旺,香烟在屋里缭绕。有个人屁股朝天头顶地,跪在桌前的地上,一动不动,象是一棵树根。盘坐在炕上的粉脸女人打了个好大的“阿嚏”,鼻涕冲出来。她以飞快的速度用手把鼻涕抹掉,嘴接着磨动起来。渐渐越动越快,发出象饥饿的老马蜂叫一样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女人又打了个“阿嚏”,接着又是一个,这才瞥了桌前向上撅起的屁股一眼,长声慢气地说:“仙境已脱。起来吧,老东山叔。”
腚朝天头顶地跪着的老东山爬起来,长舒了一口气。这足有吃顿饭时间的叩跪,把老头子累得咳嗽起来。“怎么样,他嫂子?老东山紧张地看着她。
冯寡妇抽起大水烟袋,三角眼一咧瞥,说,“暂且无难。安在。我为你向神请的护身符保着你儿子,枪刀不着身。”老东山擦了把头上的汗水,感动地说:“好,感他嫂子的恩!”
“神仙保佑。”巫婆安静地叫道。
“对,神仙在天保佑!”老东山向神龛深作一揖。他对儿子参军是到苏联去的话完全否定了,因为儒春走后两个月来过的那信,说在军队上很好,叫他放心。信上没谈开小差的事,老东山很生气,想写信去质问儒春怎敢违反父命,连老子的性命都置之度外,真是个好大胆的逆子。但他怕找人写信露出真情;同时,儿子接到信也要托别人看,那样就叫上级发现了,想跑也跑不成,所以只得作罢。老东山第一次感到识字的用处,当初不叫儿子上学,是失算了。暗认自己又错做一件事。
近些日子不见儒春的信息,他又着起急来,向“神巫女”请示来了。
“他嫂子,俺儒春如今在哪?”老东山问道。
“在军队上。”冯寡妇明快地答道。
“这我知道,”老东山陪着小心,“我是说,在的地点……”
“哦,这个呀——”冯寡妇拖长腔调,暗道:说在哪里你老东山也识不破。“在西面石头城。”她肯定地断言。老东山疑惑地说:“西面石头城?他嫂子,我听人说咱西面都是平川地,没山哪来的石头城?”
“谁说没有!”冯寡妇强硬地一口咬定,心里暗怪自己:说露嘴啦,该说在北面。她又庄严地说:“老叔子,这是神仙指点,错不了。地名古怪的多着哪!”
“对,对!”老东山连忙应道,“我有罪,我不该多嘴!”冯寡妇大口小口吐着浓烟,说:“老叔子,神力也有个时候;护身符长了要减效,住个十天半月的就要请次香,念次咒。”
“那就多劳他嫂子啦!”老东山嘴上说着的同时,心里却盘算:请她上一次神,买香纸不算,还得搭人情,这次把外甥孙若西送他的一斤酒——他加了点水,换出四两——奉送给她了。
“好说,我该为老叔和儒春兄弟尽心。不过——”冯寡妇手摸着腰,满脸苦皱起来,“唉,上一次神,耗我身子可大啦,尤其是请命符,累得腰……上次有家孩子得病求我,人家送那末些鸡蛋来,我吃着就好些,可也吃完啦!这几天……”“我家还有几个,等会就叫你婶子送来。”老东山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抢先占个主动,讨个好。
冯寡妇鼻子眼睛都在笑:“老叔子可就是好,有病尽管找我看,保叫你长寿百岁。”
“嘿嘿!”老东山心里乐开了:“我老头子反正离进棺材的日子不远啦,就是担心儿女。”
“我说老叔子,当初知道不好,何必叫你儒春去呀冯寡妇同情地说。
“事不由己啊!”老东山气愤地叹息一声,“唉!”“共产党就讲个自愿嘛,你怎么做不得主?”
“这个我知道,”老东山懊恼地说,“谁知和春玲那头顶嘴说漏了话……唉!”
“你怎么不先求我卜一卦呀?”冯寡妇关怀地说,“叫我先告诉你,免上那毛丫头的当。”
“说的是,往后可少不了求你。”老东山很是感激,问她道,“他嫂子,你怎么让孩子走的?”
“为解放呀!”冯寡妇得意地笑起来,“我原先也不让,可是儿子非走不可,我就闹得一百斤粮食,才放手啦!我又寻思,儿子走了,村里得照顾我,管吃管穿,比儿子在家强。我现时要是没吃的,就能挺着腰杆找干部要。再说,我儿子是出民案,讲明四个月就回来。”
“你打算得倒周全。”老东山钦佩地说,“我要是早自愿让儒春去出长期民案,赶不上参军的时候就好啦!看看,你儿子出案的期限快满啦。不过如今战事忙乱,就怕不能如期回来。”
冯寡妇把嘴一噘:“哼,不管战事不战事,指导员给我打的保票,到时我儿子不见影,我先找曹振德算帐!”她忽然想起什么,带着笑道:“老叔子,你的牛死啦?!”“死啦!”老东山丧气地说。接着就气愤起来:“不知哪个狗东西使坏心,把牛毒死啦!唉,真是伤天害理!”冯寡妇白了他一眼,挑拨地说:“照我看,怨不得别人,准是曹振德几个干部使的坏。”
“怎么说?”老东山惊讶地直起脖子。
“这还不明白?”冯寡妇翻动着长嘴,十拿九稳地说,“没老婆的曹振德和缺胳膊的江水山,都连根牛毛也没有,他们还不是吃够糠菜,想尝牛肉,才叫牛倌下毒药……对吧,老叔子?”
“不对。”老东山断然地摇摇头,“他嫂子,这话说不得。振德几个干部惹人生气的地方是有;可是万万不会干这种事。谁踩坏一棵庄稼他们都管得到,哪会为吃肉害牲畜?牛死后他们可焦心啦。振德先把自家所有几棵大小树截倒,领着大伙成宿不睡做成几十副抬犁犋。不是干部他们这一番补救,今年的豆就种不上啦!这件事他们干部办得真不坏,真……”
“老叔子,”冯寡妇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想不到她的挑拨竟适得其反,引起老东山这一套话来,好没意思。“看样子你也快当干部啦!”她讥讽道。
“人家是白,咱不能说是黑的。”老东山心里反驳,但没说出口,怕得罪了“神巫女”,只是把眼睛真闭上了。
关于这位冯寡妇,是很有些来历的。她有个很肮脏的绰号——“风箱”,意思是她的家门和风箱的门户一样,随拉随开,毫无遮挡,进出的野男人非常之多。她二十一岁那年,为着不把私生子养在娘家,怀着六个月的胎儿匆忙地嫁给大她十岁的长工江会运。村人说冯寡妇和江会运没在一炕睡三宿,这恐怕有些夸张,但说她没把身心放在丈夫身上,却是一点不冤枉。这周围几个村好串“破鞋”女人的浪荡儿,没有没占过她的炕的。江会运老实无能,被人家欺负得简直明着在他眼前跟他媳妇胡闹。成亲后不久,老婆就逼他长年在外村当长工。其实在那种冷酷、黑暗的社会里,人穷年纪大,娶了个不正经又年轻的媳妇,有她那一群有钱的无赖护着,江会运不老实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年除夕,江会运半夜三更从外村回家过年。他来到门前,听到屋里有男女的说笑声,可是一推门,里面立时息声灭灯。他还没吃饭,衣服又单,朔风寒雪中,冻得直哆嗦,但叫了好长时间门,也不见反应。
风雪寒夜,江会运怕惹出事来,孤零一身流落在街头。曹振德听说,把他拖来家,请他吃了饺子,喝了点地瓜酒。“你呀,会运!就那末熊?不会教训教训那臭娘们!”振德气愤地说。
江会运抱着头,呜呜地哭着说:“振德叔,你以为我不气啊!不,是我不敢惹人家,听声音是蒋子金在里面,惹不起呀!”
曹振德再三鼓励起江会运,又叫上几个青年,摸到会运家里。大家谁也不出声,在被窝里把蒋子金和那媳妇的眼睛捂上,拖到南山沟,狠狠地揍了他们一顿。
这次打得够劲,“风箱”女人皮开肉绽,起不来床。蒋子金伤痛怒火烧,但是找不到对头,又怕嚷出去闹得不光彩,只好吃哑巴亏。会运媳妇好了伤疤忘了痛——其实,她身上的打伤还没全结疤,就又和野汉来往了。在蒋子金挑唆下,她以给丈夫唱神治病为名,把患病的江会运活活折腾死了。江会运的舅舅不依冯寡妇,拖她打官司。这风箱女人天不怕地不怕,更加上相好老村长蒋殿人和地主蒋子金的支持,从乡政府一直和江会运的舅舅打到县公署。
神婆女人可算得有本事,冯寡妇到县过完第二堂的第二天晚上,被县太爷请到家里“上”了一宿“神”。第三次过堂,县知事一拍惊堂木,宣告了江会运的舅父欺侮懦弱贤女,罚款三十块大洋。冯寡妇官司打赢后,还在县知事府内住了几天,闹得县姨太要吞金子要投井……她回来后,县太爷到浪暖海口巡查盐务税情,还特意绕道拜访过她。
冯寡妇自江会运死后,就靠着姘头接济和上神许愿吃饭。抗日战争期间,她分得几亩地,由长大了的儿子种着。她自己却从来不干活,四十开外年纪还穿红挂绿,搽胭脂抹粉。当然,冯寡妇这种生活方式和生财之道,自从八路军来了之后,大大煞了风景。政府虽然没明令限制她的作为,但是社会风尚的改变,人们意识的改变,使她不能象过去那样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更加上她的一些老姘头——诸如蒋子金、蒋殿人之类都倒了下去,使她的生活用度又受到抑制。如此等等,象她这一流的人,反对民主政府是自然而然的。不过她没有一定的目的和宗旨罢了。冯寡妇如今剩下的老相好,只有蒋殿人了。她最听他的话,当然也是为着得钱财,发泄情欲。不用说,蒋殿人究竟要干什么,她是不知道的。他只对她说,一有空子就说共产党的坏话,做害共产党的坏事。冯寡妇刚才对老东山说牛是曹振德和江水山害死的,也是出于这种情况。她并不是有意识为蒋殿人他们打埋伏,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冯寡妇的神案前的香火,虽然没有从前旺了,但是象老东山这样求神许愿的常客,也还有一些。
老东山从冯寡妇家里出来,心里一面打算给她十个鸡蛋好或是八个鸡蛋合适,一面万分庆幸他交往了这末一位神力广大的巫婆,他老东山不用担心病灾了。想着,他满意了,眼皮少有的睁开了。但当他看到一些背着、担着野菜进村的女人和孩子,眼睛又马上闭拢,转进了他住的胡同。他稳步走着,心里盘算道:“唉!荒年头,缺粮,穷人难……也好,明天赶集粜粮食,好价钱……”
饥馑,象长了翅膀的恶毒大虫,飞临村庄,敲着人家的门户——有的已爬过门槛,越来越严重地威胁着人们的生命。
去年秋冬储存备荒的大批地瓜叶等干菜,早已吃尽。从麦收前两个月,人们就上山挖野菜。每天早晨,妇女、孩子携带筐篓、扁担,奔向上岗。去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地形成很多股长长的队伍。开始人们到附近山上,寻觅常年惯吃的几种山菜;慢慢地走远了,凡是能吃的各种野菜,都尽采不遗。起初一般人家还有些粮食、地瓜干,清算地主和反动富农使最贫苦的人家也得到一些吃食,可是这不能维持很久。现在的情况是,除了老中农、为数不多的富农家里还有陈粮外,有一部分人吃点今春早种的春大麦和土豆,断米绝粮的人家,正在一天天地增加。
各村村干部在区上开会时,不少人向上级叫苦,有的要求把公粮拨出一部分,不然实在是难以维持了。
但是区委的答复很明确:如果没有新的指示,公粮不准动用一粒;但同时又要保证不饿死一个人,不出现一个讨饭的。怎么办?要全体人民组织起来,实行生产救灾,度过艰难的时期。
曹振德和干部们想了各种办法,保证缺粮户,首先是烈军工属的生活得以维持下去。他们号召群众发扬互相帮助、同舟共济的精神,有粮的借给没粮的。号召大家多种长得快,能顶饭吃的各类蔬菜。又组织一些人到海上挑鱼虾回来,和菜熬起来当饭吃。
今天上午开党支部大会,动员党员起带头作用,尽量省出一些粮食来,救济缺吃的烈军属。大家都表示立刻行动,唯有孙俊英闭嘴无言。
江水山是知道她家里的情况的,不客气地提出来:“妇救会长,你该起带头作用,多拿出些粮来。我看在坐的算你富啦!”
孙俊英满脸涨红,很不高兴地回答:“你怎么瞅上我啦?我家没有,还等着吃救济粮哪!”
江合也对她这种态度不满意,和气地劝道:“俊英,这你就不诚实啦。仲亭在家时,亲口和我说过,家里粮食到过年也吃不完……”
“有也不是抢来的!”孙俊英怒气冲冲地瞪起眼睛说,“党有规定,献东西要自愿。我懂政策,你们唬不着我。”“谁唬你来,妇救会长!”春玲发言了,“这象个共产党员说的话吗?”
“还是主要干部哩!”有人揶揄道。
孙俊英白了春玲一眼,心想:“黄毛闺女,用着你教训!老娘早不想干啦!”她没说出口,低下了头。
“救济军属是上级的号召,对一般群众不强迫,对党员也一样。”曹振德看着孙俊英,严正地说,“不过这是党的话,做个党员不听从,就要检查一下啦!难道我们就连个普通群众都赶不上?就说冷元老汉吧,人家是烈属,抚恤金一个不要,第二个儿子又送走了,这才是革命的志气。想想人家,咱当党员的脸该发烧!”
在大家激烈、尖锐的批评下,孙俊英勉强同意借出一百斤玉米。
开完会回家,孙俊英吃过油饼和炒鸡蛋的午饭,坐在炕上生大气。
孩俊英不缺吃不愁穿,土改分的地好,江仲亭这两年的汗珠换来不少粮食,她一个人过活,再有一年不进粮米也饿不着。
自从丈夫江仲亭走后,妇救会长的工作她很少过问,地里活都靠村里给做。她成天待在家里,神志懈怠,吃饱睡,睡够吃,毫无生气地消磨日子。孙俊英越想越恨江水山,由江水山联系到支部书记曹振德,是他们一个鼻孔眼出气,把她丈夫搞走的。接着她联系到共产党,是它教着他们这末做的……她愈想愈恨,愈恨愈广,推论下去,她对现在的社会也怀恨了,哪有她生活在往昔的环境里逍遥快活呢?孙俊英这几年出人头地的自快感,象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失去了支持她积极工作的力量。党员、干部真成了她头上的紧箍咒,越来越感到难受,对她一点好处没有。她真想赶快去掉这些牌号。可是,她还有个想法,很可能江仲亭再负点伤回来,那时他又是她的好丈夫了,还是留着党员牌号、干部幌子遮丑盖羞吧。
为上午开会的事,孙俊英越想越气,恼恨填胸,发狠地说:“江水山,曹振德!你们把我男人拉走还不罢休,又来治我啦!哼,我孙俊英可不是乡间女人,闯关进城见过大世面。我也叫你们认识认识俺的手段!”她下炕闩上门,用豆面捏起两个人形,舀两菜勺花生油倒进锅里,大把柴地烧起火来。
一会,油就爆着焦花沸开了。孙俊英拿起一包针,正要向豆面人身上扎,忽听叫门声:“妇救会长在家吗?”
孙俊英想不回答,又知道骗不过,就慌忙把豆面人放在灶后。她明明知道对方是谁,却还要发问:“你是谁呀?”她抽开门闩。
冯寡妇一步跨进门,眨着黄眼皮,皱起鼻子说:“好香!在家弄什么好吃的,还闩门?好香,好香!”
“我是……在熬点熟油,治病。”孙俊英搪塞道,见对方今天一反常态,没穿红戴绿,身上破破烂烂,甚为惊异。冯寡妇见锅里放着那末多油,眼睛尖溜溜地扫了一下,手指灶后说:“嗳哟,妇救会长!是哪个王八羔子得罪了你,你要油锅里炸他——哦,还两个哩!”说着她上去拿过豆面人。“不是,不是!你瞎猜……”孙俊英慌乱地分辩,夺面人,“我可不迷信,你……”
“哈哈哈!”冯寡妇开心地笑了,躲过她的手,看着面人说:“你可真是‘偷了泥告诉土地老爷说没偷’——算告到家啦,想哄我这老行家呀,嘻嘻!你这是要咒死谁?怎么不在面人上扎针……哦!这个人还是少只胳膊的……”“你别瞎说啦!”孙俊英夺过面人,把话岔开,“你来有事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冯寡妇落坐在炕沿上,变得愁苦地拉下脸,“妇救会长,你给想想法子,我家两天揭不开锅啦……”她用力压下一个饱嗝。
孙俊英急忙推开:“这事我管不着,咱管不了。”“我是案属呀!儿子出民工四个月的期已经到了,可人还没回来,你们干部眼瞅着叫我孤寡女人饿死?”冯寡妇样子快哭了。
“我是妇救会长,管不了这些事。”孙俊英脱清身说,“你去找指导员吧,人家掌大权。”
冯寡妇一向以不理会干部的话闻名,这时却肃然起敬地说:“妇救会长,你可是咱们女人中的王,要为咱们说话呀!俺们的儿子、男人都出去给共产党卖命,还依靠谁呀?你当干部的就是靠山啦!”
“我的男人还不是一样?”孙俊英共鸣地摊开手,又留心地问,“你说‘俺们’,还有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