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睡了多久,我的两条腿都麻了,脖子在坐椅上仰得生疼,夏国强把我推醒:快看,好片子。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林小芳呢?我小声问夏国强。
不知道,开始她和苗翔坐在我这边,不知道啥时候走的。夏国强直勾勾地望着银幕:我也睡着了,刚才观众都乱喊换片子,我才醒。
我转头往后看,多么希望能够看到林小芳就在我们后面坐着,哪怕是和苗翔一起坐在我们后面也行,哪怕两个人动手动脚也行,就是亲嘴也行,可我的脖子都拧痛了,也看不清后面那些观众的脸,只有黑压压的肩膀,黑压压的脑袋,和一双双狼一般泛着绿光的眼睛。
他们不会是回宾馆了吧?我心想,这个念头让我很是绝望。我假装打了个呵欠,擦了擦眼角流下的泪水,骂了一句:真他妈的无耻。
外国人就是开放。夏国强的声音有些发颤:中国电影连亲嘴的镜头都是剪接在一块的,根本不真亲。
作为一名正准备考导演专业的学生,我觉得有必要纠正他的错误观念:你咋知道不真亲?
当然,我表舅就是导演,拍过《少林寺》,还有《大决战》。
全兴!我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夏国强的谎言,心里悲喜交集。
一个重重的、冒着酒气的脑袋从旁边靠到我肩上,我抱着这个脑袋使劲晃了几下,老六从睡梦中醒来:你活够了吗?
我指了指银幕,老六猛地打了个哆嗦,顿时变得精神抖擞:放多大会儿了?
慢慢看吧,我上厕所。说着,我站起来,猫着腰走到过道上,匆匆走出电影院。
天已经蒙蒙亮了,世界就像一张黑白底片,刚刚在显影液里泡出了影子。清洁工人正在打扫路边的垃圾,那些刚刚度过了一夜的垃圾,仿佛也经过了一场黑夜的洗礼。春天让它们度过一个甜蜜的黑夜,此刻,黑夜从它们身上一点儿一点儿离去,把甜蜜一丝儿一丝儿抽走,这些垃圾又散发出了垃圾本来的味道。它们只能被集中起来,抛弃到远方。
我忽然发现马路对面的台阶上,坐着一对男女,男的用胳膊揽着女的,女的把头轻依在男的肩膀,一脸幸福的表情。
我在心里原谅了他们,他们,不过是在等我们散场。
等夏国强和老六从电影院出来,苗翔就请大家吃早点,我们在路边的小摊吃了一大堆油条,每人喝了至少两碗豆浆。冰凉的身体在豆浆的温暖下渐渐复苏,然后我们就回招待所睡觉,没有人再提爬山的事。
后来的几天我们弹尽粮绝,每顿饭都由林小芳出钱,她每次都毫不犹豫,并且退了福林宾馆的房间,搬到招待所来,把我们所有人的房费一直交到艺考结束那天,夏国强曾善意地提醒她尽量节省一些,因为还要留够买车票回家的钱,林小芳说:没事,我爸爸会来的,咱们的车票全包在他身上。
林小芳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从最初的国民党女特务,变成了电影中的侠女,不仅眉眼如画,更是古道热肠。她和苗翔的来往也被证明并没有实质上的发展,苗翔私下对夏国强说:亲倒是亲了,可她不让办。
林小芳并没有报考音乐专业,而是和老六一样报了表演专业。这一点我们的确有点惊讶,已经自诩为表演大师的老六直接就问林小芳:你也会表演吗?
林小芳笑了:有人说我笑起来像巩俐呢,都有两颗小虎牙。
你别说,还真有点像。夏国强借机仔细端详着林小芳:不过巩俐长得土点,你更像张曼玉和林青霞。
朗诵诗歌你准备了吗?老六装腔作势地说:你朗诵一下,我给你辅导辅导。
林小芳笑而不答。
形体考试你准备了吗?老六又变得迫不及待:跳啥舞?
林小芳还是笑而不答。
你说说,没事。老六说:表演专业虽然就招二十个人,不过,已经定好了,男生八个,女生十二个,咱俩一起考,根本构不成竞争。
老六这么认真的姿态把林小芳逗乐了:其实我啥也没准备,本来我想考音乐专业,我爸正好认识个艺术学院的老师,谁知道那个老师说我嗓子条件不太好,有些沙哑,不适合搞声乐,就建议我考表演,碰碰运气吧。
夏国强递给林小芳一根烟,林小芳还没叼起来,夏国强和老六的两只打火机几乎同时打着了递到她的面前。林小芳摆手说:谢谢,我等会儿再抽。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反正,我别的大学也考不上。
我和夏国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老六也低着头,用拇指拨弄着打火机,这一瞬间我们都想到了自己未卜的命运,因此陷入了可怕的沉默。我们从县城来到济南,新的生活刺激着我们的脑垂体,新的环境使我们感到世界的庞然无序。我们拼命的自信,盲目的追寻,自私的渴求,矫情的放纵,一切,都只是为了让自己得到一种体面的承认。我们还都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还没做好被伤害的准备,每个人既朝气蓬勃又无比脆弱。梦想在南,我们就往南跑,梦想在北,我们就往北跑,殊不知,这样只会和梦想同极相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