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问我,干脆走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左右摇晃着,一边说:“我叫你撞,
撞,撞……”我并不痛,只是觉得挺冤屈,尤其是听到了外祖父恶毒的笑声,心里更加生
气。他在椅子上直跳,拍着膝盖,一边笑着一边嚷:“活该,活该……”我挣脱身,跑到过
道,躺在角落里,懊丧地,颓然地听着茶炊沸腾的声音。
外祖母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子,用微弱可辨的低声说:“不要记我的仇,我没有抓痛你
呀,我是故意装的——老爷子老了,必须尊敬他;他已经辛苦了多年,苦也受够了。啊,你
不能气他。你不是孩子了,你应当明白……要明白,阿廖沙!你外公跟小孩子一样……”她
的话象温汤一般冲洗着我的心。我听着这些亲热的低语,又害臊,又松快,一把紧紧搂住
她,跟她亲吻。
“到外公跟前去,不要紧的!你可不许马上当他的面抽烟,让他慢慢地习惯……”我走
进屋子里,瞧了外祖父一眼,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他果真得意得象个小孩子,高高兴兴地跺
着两只脚,红毛茸茸的手在桌子上拍打。
“小公羊儿,怎么啦?你又来撞人吗?唉!你这个小强盗!
跟你老子一模一样!不信上帝的人,跑进屋子里来,也不画个十字,拿出烟来就抽,
唉!你这个拿破仑,一个子儿也不值!”
我不出声。他把要说的话说完,也就累得不作声了。可是到喝茶的时候,他又开始教训
我:“人应当害怕上帝,好象马要有笼头一样;除了上帝,我们再也没朋友了。人和人是最
凶恶的仇敌!”
人和人是仇敌,我觉得这话倒有些真实,其余的话我都听不入耳。
“现在,你再上马特廖娜姨婆那里去;等到春天,你再到船上去干活吧。冬天就呆在他
们家里。可不许说你春天要离开他们……”“咳,干吗骗人呢?”刚才假装着拧我头发的外
祖母说。
“不骗人,是不能够过活的。”外祖父固执着说。“你说,谁不骗人能过日子呢?”
晚上,外祖父坐下念圣诗的时候,我跟外祖母到大门外野地去了。外祖父住的那所两个
窗子的小屋,在市郊缆索街“后面”,从前在这条街的正面外祖父有过自己的房子。
“看,搬到什么地方来了呀!”外祖母笑着说。“老头子找不到中意的地方,总是搬来
搬去。连这个地方他也不中意,我倒觉得挺好!”
在我们面前,展开一片荒芜的草场,大约有三俄里宽。草场上有几道山沟,尽头是梯子
形的树林和喀山公路边的白桦树。从山沟里伸出灌木丛的小枝条,跟鞭子一样。冷冷的夕
阳,把它们染得血一般红。微微的晚风,摇晃着灰白的草然走
过,身后边拖着长长的影子,脚底下腾起蒙蒙的尘土,把影子盖住了。黄昏的哀愁,渐渐浓
厚起来。从窗子里,流出外祖父唠唠叨叨的声音:“耶和华啊,求你不要在怒中责备我,不
要在狂怒中惩罚我……”外祖母笑眯眯地说:“啊呀,他早就使上帝厌烦了!每天晚上总是
那么哭诉,可是哭诉有什么用呢?上年纪了,什么也不需要,可是还老诉苦,老发愁……上
帝每天晚上听见他这声音,一定会笑起来:瓦西里·卡希林又在那里叽哩咕噜了!……好,
我们睡觉去吧……”
我决定干捕歌鸟的活计。我想,我捕了来,交外祖母去卖,一定可以把生活过得好。我
买了一个网,一个环,几个捕鸟器,做了一些鸟笼。每天天快亮的时候,我就守在山沟灌木
丛里,外祖母拿着篮子和口袋,在树林子里走来走去,采一些过了时节的蘑菇、荚萩果、核
桃之类。
懒洋洋的九月的太阳,刚刚升起,它的白色的光线,一会儿消逝在云中,一会儿变成银
色的扇形,照到山沟里我的身上。山沟底部还是阴暗的;从那里升起一股乳白色的雾气。
山沟露出黑黝黝的很陡的粘土质的侧面。另一个侧面坡度很缓,布满着枯草和茂密的灌
木丛,点缀着黄色、红色、淡红色的然升起了白洋洋的太阳;黑色马鬣
毛般的林子上面,闪烁着光波,展开了一种奇异的,动人心魄的场面:雾从草地上渐渐升腾
起来,愈升愈快,被阳光映成银色。接着,地面上显出了灌木丛、树木、干草堆。草场好象
融化在阳光中,变成一种赤金色,向四面八方洒开来。
现在,太阳已照到河边静寂的流水上,好象整条大河,都已经向太阳沐浴的地方涌过来
了。太阳笑嘻嘻的,渐渐升高,祝福着,温暖着这赤裸的寒颤的大地。地上散溢着秋天的浓
香。
天空一碧无瑕,地面显得更加辽阔无边。一切东西统统向远方流去,好象有人在引诱
着:“到那青青的地平线去吧。”在这地方,我已看过几十次日出,每一次都另有一番新的
景象展现在我的眼前。——一个充溢着新奇的美景的世界……不知什么缘故,我特别喜欢太
阳。我爱太阳这个名字,爱这名字中悦耳的声音,藏在这声音中的音响。我喜欢闭着眼睛让
脸晒在温暖的阳光中。当阳光剑一般穿过墙垣的隙缝或树枝间的时候,我爱伸出两手的手掌
去捉它。外祖父非常崇拜“不拜太阳的米哈伊尔·切尔尼戈夫斯基大公和贵族费多尔”;我
以为这不过是跟茨冈人一样的黝黑而阴险的恶徒。
他们好比可怜的莫尔德瓦人,是永远的眼病患者。太阳从草场上升起时,我不禁高兴得
笑了。
针叶树在我头上沙沙作响,绿叶尖上滴下露珠。树荫下的阴影中,蕨蕨的图案纹的叶子
上,早晨的寒霜象一层银箔似的闪烁。带红色的草,被雨水打倒了,草茎伏在地面上,一动
也不动;可是当一绺明亮的光线落在这草茎上的时候,就可以瞧见草叶中有一种轻微的战
栗;这也许是生命的最后的挣扎吧。
鸟儿们醒来了,灰色的煤山雀象绒毛球,从这枝跳到那枝。火焰般的交喙鸟,用弯曲的
嘴啄松树顶上的松果。松树梢头,一种白色的白头翁摇着身体,摆动着长长的船舵一般的尾
巴,张着黑珠子一般的眼睛,不信任地斜眼瞧瞧我张着的网。忽然,一分钟以前还沉浸在深
思中的整座森林,漾起千百种的鸟声,充满了大地上最纯洁的生物的叫声。大地上的美丽之
父——人类,也就依照它们的形象,造出了许多爱尔菲、司智天使、六翼天使以及天使之群
来安慰自己。
捕这些鸟儿,未免有点不忍,我觉得把它们关进笼子里,良心上过不去。我更喜欢观赏
它们,可是狩猎的热情和挣钱的欲望,压倒了怜悯之心。
鸟儿们做出许多狡猾的把戏,使我觉得可笑。蓝色的白头翁,仔细观察了捕鸟器,知道
那儿有危险,便从侧边钻进去,安全地、巧妙地从捕鸟器的棒杆上啄去了诱饵。白头翁本是
很聪明的,可是太好奇,这就害了它们。骄傲的灰雀比较笨一点。它们成群地钻进网里来,
好似一队吃得脑满肠肥的市侩拥进教堂里去。被网儿罩住时,它们非常惊异,眨眨眼睛,用
厚钝的嘴啄着指爪。交喙鸟走进捕鸟器,显得镇定而大方。还有一种叫作绕树鸟的,是一种
神秘的怪鸟;这种鸟长时间站在网跟前,把身子支在粗壮的尾巴上,不时动动长嘴。它跟啄
木鸟一样,在树干上跑着,总是跟白头翁作伴。
这种烟灰色的鸟,让人感到有一种可怕的地方,象是有一点儿孤寂,谁也不爱它,它好
象也不爱谁。它跟喜鹊一般,喜欢偷一些细小发亮的东西藏起来。
到近午时候,我停止了捕鸟,穿过森林和旷野回家去。如果走大路经过村落,便有一班
孩童、小伙子来打劫我的鸟笼,打坏我的工具。这种事我已经遇到过了。
傍晚回到家里,又饿又累。可是我感到在这一天中自己好象长大了,见识了一点新事
物,也变得更硬气了。这是一种新的力量,靠着它,对于外祖父的讥刺,也就不放在心上,
能一点不带气愤地听下去。外祖父看见我这种样子,便开始入情入理地,严肃地说:“扔掉
这吊儿郎当的营生吧,扔掉吧!哪里听说过一个捕鸟的人能有出息,没有这种事,我知道!
你还是去找一个正当职业,磨炼磨炼你的智慧吧。人活着,并不是叫你吊儿郎当的。人好比
上帝播下的谷种,必须要长出好穗子来!人好比一个卢布,会盘利息,就能变成三卢布!你
当过日子是容易的吗?不,很不容易啊!对人来说,世界是一片暗夜,每个人必须给自己照
亮道路。每个人都长着十个指头,可是谁都想捞得多些;所以必须把气力显出来。没有气
力,就要狡猾。你要是又小又孱弱,那么上天国,落地狱都是不成的。人好象在跟大家一起
过活,其实要记住自己是孤独的人。人家说的话都要仔细听,但是谁的话也不要相信;你要
是只凭眼睛看,便会把事情弄错的。嘴要谨慎。房屋、城市,不是一张嘴可以造成的;要用
卢布跟斧头才能造。你得知道,你既不是巴什基尔人,又不是加尔梅克人,他们的全部财
产,只是虱子和羊群……”他可以这样唠叨一个晚上。这些话我都能背下来。我很爱听他的
话,只是这些话的意义,我总是不大相信的。照他说,一个人所以不能称心如意地过活,是
有两种力量在中间阻碍:一种是上帝,一种是人。
外祖母坐在窗边,纺着织花边用的纱线;纺锤在她灵巧的手里嗡嗡地响着。她听着外祖
父的话好久都不作声,后来忽然开口道:“一切事情都会变得象上帝所希望的那样。”
“什么?”外祖父叫起来。“上帝?我并没有忘掉上帝呀。
我是知道上帝的!傻老婆子,上帝难道愿意把一些傻瓜种在地上吗?”
……我觉得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似乎要算哥萨克人和兵士了。他们的生活单纯、快活。
晴天,他们一清早就跑到我们门前那山沟对面,好象白蘑菇似的,在空地里散开,开始做复
杂有趣的游戏:那些穿白衬衫的敏捷强壮的人,手里拿着枪,在空场上欢乐地奔跑,然后消
逝在山沟里。喇叭声一响,他们忽然又跑到空场里来,跟着闹盈盈的军鼓声,叫着“乌
啦”,把枪尖头向前冲去,直朝着我们的房子冲过来。好象转眼之间,会把房子当一个稻草
堆似地冲倒。
我也叫着“乌啦”,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们一块儿跑。凶猛的铜鼓声不知不觉地引起我想
破坏一切,把墙头冲倒,或是把小孩子打一顿的心思。
休息的时候,那些兵士拿一种粗烟卷请我抽,拿重重的枪给我瞧;有时,一个兵士把枪
刺对着我的腹部,故意发出惨厉的声音:“我刺死你这只小蟑螂!”
枪刺亮闪闪的,跟活的一样,象一条蛇似地盘旋着想要螫人,见了未免有点可怕,可是
更多的却是快乐。
鼓手莫尔德瓦人,教我怎样拿鼓槌打鼓。开头他把住我的手,直到疼痛,把鼓槌塞进我
被捏得发疼的手指中间。
“敲吧!一,二。一,二。搭郎,搭搭,汤!敲吧,左边轻,右边重。搭郎,搭搭,
汤!”他跟鸟儿那样圆睁着眼睛,狠狠地喊着。
我跟着兵士们一起在空场上跑着,直到操练完毕。之后,一边听着他们大声歌唱,一边
瞧着他们每一张都跟刚铸出的新的五戈比铜子一般善良的脸,一直经过全城,送他们到营房
门口。
看见许多一模一样的人,组成一个密集的队伍,形成统一的势力,快步地在街头经过,
我就产生一种想同它接近的感情,很想跟沉入河中去、走进森林去似的,投身到他们的队伍
里去。这些人是什么都不怕,勇敢地看待一切,能够征服一切,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最
主要的是他们纯朴、善良。
可是有一次休息的时候,一个年轻下士,拿一支粗大的烟卷给我抽:“你抽吧!这可是
一支好烟,我不愿给任何人抽,可是你这孩子太好了,我送你抽呀!”
我抽起来,他退后了一步。突然,烟卷上冒出一股红红的火焰,迷住我的眼睛。我的指
头、鼻子、眉毛都烧伤了。一股灰色的咸味的烟气,呛得我又打喷嚏又咳嗽。我眼睛瞧不见
东西了,我吓得蹦跳起来。一群兵士把我紧紧围住,快活地高声大笑。我转身回家,唿哨和
哄笑,宛如牧羊人的鞭子的声音,在背后追着我。被烧的指头发疼,我的脸破了,眼里流着
泪。但是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还不是这种肉体上的痛苦,而是一种不可言状的惊异:为什
么他们要这样对待我?
这种恶作剧为什么能使这班善良的青年人高兴?
回到家中,我爬上阁楼,在那里坐了很久,回想我过去很多次遇到的那一切无法解释的
残酷,特别清楚生动地浮在眼前的,便是那个从萨拉普尔来的矮小的当兵的。他好象活生生
的一样站在我的面前问:“怎么样?明白了没有?”
过了不久,我又遇到了比这个更倒霉更惊人的事。
我常常到哥萨克兵营里去;兵营在佩切尔区附近。我觉得哥萨克和兵士不同,并不是因
为他们马骑得好,装束特别漂亮,而是因为他们说话特别,唱另样的歌,而且跳舞也实在
好。有时候,在傍晚,他们把马刷洗好,就在马房边围成一个圈子,一个瘦小的棕红色头发
的哥萨克,头发甩得乱蓬蓬的,提高嗓子唱起来,好象一个铜喇叭。他使劲挺直身子,轻轻
地唱着静静的顿河和蓝色的多瑙河一类的悲歌。他的眼睛闭着,跟那些唱得太累、从树枝上
掉下来、有时也会死掉的红雀一般。他敞开衬衫的领口,露出铜马辔似的锁骨;而且他的全
身,就好象一尊铜像。他用两条瘦瘦的腿站着,好象大地在他的脚下摇动。他张着两臂,闭
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