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97年11月11日

今天是冷辛20岁的生日，也是她刚刚从护士学校分配到s市人民医院肿瘤科正式工作后第一个生日。她的好朋友也是护校同学姚乐约好她下了班一起去庆祝。

她可一点儿也不高兴。孩子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受难日，这句话她体会得最深了，她的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她对妈妈一无所知，却是舅妈每每提及时，总是反复一句话，要不是因为你呀，你妈也不至于……甚至在骂她的时候总是说，在娘胎里都不顺溜儿，非要跟人拧着，出来就把亲娘害死，这丫头，命太硬！

这让她从小就很讨厌自己，害怕自己，觉得自己就是杀害妈妈的凶手。更可怕的是，爸爸在她5岁的时候也离开了她。她对爸爸的印象也渐渐模糊了，只记得，爸爸又黑又瘦，但是很有力量，带她出去玩的时候常常把她扛在脖子上，她坐在爸爸肩膀上，扶着爸爸的脑袋，看着街上的人都比她矮，让她感觉很得意。

但是后来，爸爸把她送到舅舅家住，不和她玩了，每次来也也是勉强挤出笑容，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让爸爸生气了。冷辛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是在她5岁生日那天，爸爸来舅舅家看她，因为舅舅家就住在香山脚下，所以他们去香山看红叶。爸爸不知道为什么不走路，而是坐在一个大轮椅上，他的两腮已经削瘦得塌陷了，眼睛黄黄的，眼眶塌陷，脸上还泛着一层青灰色，这让小小年纪的冷辛看着心里很害怕。

爸爸抱着她坐在大轮椅上，舅舅把他们推到山脚下一块平地处，就走到一边蹲着抽烟去了。冷辛看看爸爸，想说很多话，却不知为什么突然说不出口。他看着爸爸正抬头仰望着面前的香山，已经是深秋了，除了稀稀落落的红叶外，大部分树上都是发黄枯萎的树叶，随着一阵阵秋风，极不情愿地离开大树，悠悠荡荡地飘落到地上。冷辛感觉有些冷，她搂紧了爸爸，这时听见爸爸在她耳边说：“辛辛，你就是深秋里最美的一片红叶，记住，好好活下去，每天都要快乐！”她当时不太明白爸爸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她印象中爸爸最后和她说的话，之后爸爸就再也没有出现，舅舅说爸爸去外地出差了，直到冷辛小学毕业，舅舅才告诉她父亲早已过世的消息。

她恨舅舅多年来对她的隐瞒，虽然她明白这是好意。后来在护士学校学习，她才了解，病人以及病人家属要有知情权。要让他们了解自己的病情，在医生的建议下自己决定自己的治疗方案。即使一定要死，也应该让他们自己来面对死亡。即使是小孩子，也有了解真相的权力。其实小孩子比我们想象的坚强和成熟，他们对自我和对人类生死的认知有时候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何况，他们自己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小孩子。

冷辛曾一度怀疑爸爸是不是抛弃她和什么阿姨结婚生小宝宝去了，为此她还一度的憎恨爸爸，恨他把自己扔在舅舅家不闻不问。当她知道了爸爸去世的情况时，反倒是有一些踏实，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又好像心彻底死了之后的平静，总之，知道爸爸妈妈在天堂一起快乐的生活还是感到挺欣慰的。

也因此当舅妈不同意她念高中考医科大学时，她毅然选择了护士学校，并且在毕业分配时主动要求分到肿瘤科。她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力量帮助病人战胜癌症，减轻痛苦，获得新生，以弥补没有为父亲做到的遗憾。

“护士，接病人。”一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抬头一看，是住院处送病人来了。

接过入院病历，常规的测体温、脉搏，称体重。冷辛准备带病人熟悉一下环境，“张靖初，您跟我来，我带您去病室。”那个矮小瘦弱的老头儿赶忙答应着，还有一位又黑又魁梧的中年男子陪着他。“这是医生办公室，您的主管医生是杨易大夫。这是卫生间，留尿的尿杯在这里，留大便的盒子在这里。这是开水房，热饭，打开水在这里。。。”在冷辛介绍环境的时候，这两位总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她不得不常常回头以确定他们确实知道了。“您是15床，病室在这里，一会儿把病号服换上吧。”

随后的几天，她没有再特别注意这个叫张靖初的病人，只是发现他特别不爱说话，偶尔有事情找护士时总是特别的客气甚至有一点紧张，直到有一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