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00年6月7日星期三
s市人民医院肿瘤科，护士站，今天肿瘤科一下子收三个新住院病人，让冷辛有点忙碌。三年来日复一日重复单调的工作让她有些厌烦，上班时很少再见到她有笑容。特别是这半年来，她常常感觉到疲惫，极度的身心疲惫。她已经不再是刚从护校毕业时那个充满理想，多愁善感的单纯女孩儿了。每天面对疾病、死亡，她现在闭眼看到的就是一个个病人布满皱纹，形容枯槁的面孔，睁眼看到的就是病人的血液、呕吐物，排泄物……她有时候甚至一进病房就想呕吐，每次不得不带上两个厚厚的口罩才敢进去。这个举动让同事们疑神疑鬼了好一阵子，经常冲着她挤眉弄眼、似笑非笑，这让还没有交过男朋友的冷辛疑惑了好一段时间。她也去门诊检查过，担心会不会胃有什么病变，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考虑可能是心里因素，建议她好好休息。
冷辛感觉自己正在一天天死去，她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随着工作时间延长，这种无力感越来越强烈。每天被病人家属“小护士”“小护士”的叫来叫去，她感觉自己在他们眼里就象个餐厅服务员，不同的仅仅是，在餐厅他们使唤服务员拿餐巾纸、筷子，在医院，他们使唤护士拿纱布、拿药。
她越来越发现，护士工作离自己的理想和目标相去甚远，护士在医院没有一点自主性，任何护理操作行为都要在医生的医嘱下执行，也因此病人常常不把护士当回事儿，觉得她们是没有用的“东西”。有什么事儿就直接找医生，长此以往医生又来护士站报怨，你们护士什么都不管，病人事无巨细全到我们医生这里来，搞的我们都没法工作了，你们护士能处理的事情先处理一下好不好。
冷辛有一次梦见她在值班，不知道为什么，病人、病人家属、医生都在向她吼，她听不清楚，忙问：什么？怎么了？结果这些人全都用大石头砸她，她的身体陷进泥土里，越陷越深，石头还是不断地砸过来，几乎把她活埋了。从梦中惊醒后她一身冷汗，仍然心有余悸。
有时候看着那些护校来的实习护士活泼、轻盈的背影，她常常感觉自己已经老了，虽然她还不到23岁。
她摇了摇头，不再去想这些，集中精神看着新送上来的入院病历，姓名：张靖初。恩，名字有些熟悉。她抬头朝空荡荡的走廊叫了一声：“张靖初，来了吗？”“哎，在这儿呢！”一个中年男子搀着一个老人从卫生间方向颤巍巍地走过来。那老人看见冷辛，先招呼了一声：“冷护士，今天您上班啊？”冷辛定睛一看，哦，是他，张靖初，那个当年一跳轰动全院的老人。冷辛记得她出院的时候气色不错，面容黑里透红的。可是今天一见，全身瘦的皮包骨头，几乎认不出来了。脸色也是黑灰色，病态的暗沉。冷辛心底一沉，癌细胞有可能转移了。脸上却不敢表现出太多，正好小病房15床空着，她记得老人不太爱说话，特意给他安排了个人少清静的病房。杨易大夫正好病人少，就还安排给他吧。
当天晚些时候，她从杨大夫那里得到了证实，癌细胞已经在他腹腔内主要脏器中广泛转移，已经没有什么有效的办法根治了，只能通过化疗抑止一下癌细胞扩散速度，控制一下病情，减轻一些痛苦。“这个病人现在主要是疼痛比较剧烈，”杨大夫说，“度冷丁、吗啡可以不用限制了，他疼的时候你们就给他打吧。”癌症晚期病人癌细胞侵蚀脏器造成的剧烈疼痛是我们常人难以体会的，一般手术预后良好的病人这些止痛药还会限制，以免成瘾。而对于晚期无法治愈的病人就不会加以限制，只是希望他们在最后的路上少一些痛苦。
然而，痛苦真的会少吗？一只强效镇痛的吗啡理论有效时间是4－－－5个小时，然而很多癌症病人用过后反应2－－3小时后就不太管用了，可是你不能再为他们注射了，因为吗啡还有抑止呼吸的副作用，又不能马上换别的止痛药，担心药物会有联合作用。那病人怎么办？只有忍着，据一位癌症病人自己说，如果癌症的剧烈疼痛是一把锋利的矛的话，还没发现哪个止痛药是可以抵挡它的盾。
冷辛想到张靖初那张明显衰老的脸孔，那种无能为力的挫折感和愤怒感又向全身袭来……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了，冷辛换好衣服，背着包儿就往外走，在走廊里碰见了张靖初，那个枯槁的老人看见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有事儿吗？”冷辛关心地问到。“没，没事儿。”“那我下班了，明儿见。”“哦，哦。”
冷辛快步走出了肿瘤科，在楼梯间等电梯的时候，冷辛回头看到，张靖初也慢慢地踱出了肿瘤科的大门，正站在科室门口看着她。冷辛向他笑了笑，返身走了几步，站在张靖初面前，柔声问道：“这两年您过的怎么样啊？”
“挺好的，挺好的，”老人忙不迭得答道，“我们大小子娶上媳妇了，今年初还得了个大胖小子。”“呦，恭喜您，当爷爷了！”张靖初一提到孙子，眼睛里闪着光，开心得笑容使得脸上的皱纹挤到了一起。“二小子也搞好对象了，这俩孩子不容易啊，都三十好几了，要不是因为家里穷，再加上我这病……”老人一提道自己的病，又消沉了下来。
“咳，您别想太多，既然来了医院，您就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咱们总会有办法的。”冷辛说这句话时，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却只能以苍白的谎言掩盖。
老人突然捂着腹部哎哟个不停，大滴大滴的汗珠从脑门上滚下来。冷辛赶忙搀扶着他回到病房，值班护士找大夫看过后，给他肌肉注射了一针度冷丁。
胃癌晚期当肿瘤侵犯到胰腺或腹壁腹膜神经丛时，会有上腹部持续的剧烈疼痛，甚至连带至腰背部疼痛。
冷辛看着老人打完止痛针后病情稍稍缓解了些，才和值班的同事打完招呼，郁郁寡欢得离开了科室。
姚乐今晚夜班，她一个人更不想回宿舍，他们的宿舍楼就在住院楼后面，医院后勤楼里，上班、下班，她的生活总是在医院里，她愈发得感到压抑。
她今天想出去透透气，一个人沿着马路漫无目的的走着。已经快7点钟了，天还没有黑，路边街心花园里，吃过晚饭的老人们正在跳这交谊舞，引得一群群饭后遛弯儿的男女老少围观。
冷辛找了个相对清静点的长椅，坐了下来。她的心情极度抑郁，难道，又是一个吗？上班三年来，她不断重复地看到这些画面，新病人刚刚知道患了癌症时先是呆若木鸡、茫然不知所措，然后是对诊断结果极力否认、怀疑，接下来，当否认不能改变诊断结果时便产生了恐惧、冲动，之后，面对疾病幻想通过手术或者新药彻底根治。当各种治疗方法均不能取得良好效果，病情进一步恶化后产生的绝望、愤怒，以及最后，只能消极被动的面对死亡，既无助又无望的平静面对。
当一个活人能够平静得面对死亡时，那真是哀莫大于心死啊。
冷辛身处其中，也感觉自己和这些病人一起死去了，不同的是，一个病人死去一次就再也没有痛苦了，而冷辛，她是一次又一次得死去，她是痛苦得生活在‘死亡’里。
她越来越无能为力，没有办法帮助他们根治疾病，没有办法解除他们的疼痛，甚至，连鼓励安慰的话都没有办法让他们等死的眼神中闪出活下去的渴望。
对于生，她已经帮不了他们，那么，对于死呢？
与其痛苦的活不如痛快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