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00年6月9日星期五早晨7点30分

冷辛习惯的睁开了眼睛，翻了个身，向姚乐的床铺望去，被子叠的整整齐齐，人却不在屋里，唉，自己睡的真沉啊，姚乐什么时候出门上班的都不知道。昨晚一夜想着张靖初的话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直到凌晨才昏昏入睡，今天晚上还要上夜班，冷辛不想起床，打算睡个回笼觉补充体力。

宿舍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正好可以躺在床上好好思考一下。从昨晚他们的对话以及冷辛的了解，张靖初的病情确实已经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了，他自己也明确意识到了死是必然的事，而且也能平静得面对。

张靖初想死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冷辛是能够理解的，比他还触目惊心的冷辛也见过很多次了，比如上个月冷辛帮助的那个病人老罗是个大肠癌术后复发的，生病前是某部威风八面的局长，实行了肛门不保留的直肠切除手术后，在下腹部做了个造瘘口，带上人工肛袋以代替直肠和肛门的排泄作用。他怕别人闻到臭味，每天只喝一点点粥，长期营养不良和自我护理不当使得造瘘口周围皮肤严重溃烂，时常渗出大量浓液，全身充满了异味。

身体上的不适还是一方面，更严重的是，从一个每天颐指气使的领导到一个行将就木的重症病人，这种心理上的落差才是更难适应的。就在他癌症复发住院不久后，他听说以前在工作上得罪的一些人不但置疑他的工作能力、诬陷他贪污腐败，还对他进行人身攻击，说他一定是干了什么缺德事儿了，缺德到没。。。他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无论对自己的亲人、还是对同病室的病人，甚至于对医生护士，他都是又吼又闹，闹累了，就呆呆地躺在床上，人工肛袋里的粪便满得都快溢出来了，他自己也不换，护士去换，他也不让动，每天脏兮兮，臭乎乎的，冷辛知道，他已经没有了生存的欲望。

冷辛也看到过很多依靠自己的意志力顽强战胜病魔的或者即使面对死亡也依然能够笑对人生的，她由衷的敬佩他们，那需要有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和坚强的意志才能做到啊。而象老罗这样的，人已经没有魂了，在躯体还没有死亡之前，精神已经死亡了。有一次在老罗情绪稳定的时候冷辛听见他和医生说，“医生，求求您让我早点死了吧，我以前是一个多么要强的人啊，可是现在，我活的连自尊都没有了啊。”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就那么嚎啕大哭。冷辛实在是替他难过，不久，她就默默地帮助他实现了愿望。

自从进入2000年，大家都在畅想21世纪世界将怎样怎样，也在总结20世纪我们人类各方面取得的成果。可是在冷辛的世界里，在肿瘤疾病的诊断、根治甚至连有效止痛方面，她也没有发现世纪交替会有什么造福人类的突破进取。

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每个人来这个世界上都应该做点儿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冷辛忽然有了要拯救他人生命的伟大想法。

她当然知道，这是违法的。然而她并不是太在乎，法律是为大多数人利益服务的工具，那么少数人的利益就不是人的需求吗，何况法律也是在不断的修订着嘛。人为什么没有权力选择体面安乐的死亡呢，医院为什么只能帮人治病，不能帮助那些艰难得走在死亡之路上的人快一点儿，平静地进入天堂呢。都说护士是天使，工作三年来，冷辛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过，只有这半年来，她每次帮助一个病人进入天堂之后，她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是天使。（虽然有时候，她脑子里也闪过自己是不是魔鬼的疑问）

她自己也承认自己不是什么高尚的人，她也是为了自己的快乐，看着这些人在死亡的路上挣扎、痛苦，她每天都很不快乐。她记得小时候，她的傻子表弟总是拿把小刀儿把蚂蚁拦腰斩成两半儿，看着蚂蚁半死不活的在地上打滚，冷辛就感到难受，她每次就在表弟傻乐的时候对着半只蚂蚁直接上脚一踩，别让它们难受了，她总是这样说。

她记得爸爸的话，每天都要快乐，三年来繁重枯燥的工作以及单调的生活让她找不到乐趣，只有在帮助病人的时候她才由衷的感到快乐，想到那些人在天堂里微笑着感谢她，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成就感。

冷辛安静得闭上眼，再睡一会儿吧，晚上夜班有的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