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垛在黑暗中无比沉静,五龙想着纷乱的心事,手在米堆上茫然地划动,他听见了山形的米垛向下坍陷的沙沙声,他还听见角落里的捕鼠夹猛地弹起来,夹住了一只偷食的老鼠。老鼠吱吱的惨叫听起来很可怜,五龙垂下头,他感到困倦瞌睡。奇怪的是他不想离开仓房,倚靠着米就像倚靠着一只巨形摇篮,他觉得唯有米是世界上最具催眠作用的东西,它比女人的肉体更加可靠,更加接近真实。
后来五龙把米盖在身上,就像盖着一条梦幻的锦被,在米香中他沉沉睡去。仍然有许多梦纵横交错,其中一个梦境是多次重复的,他又看见了枫杨树乡村的漫漫大水,水稻和棉花,人和牲畜,房屋和树木,一寸一寸地被水流吞噬,到处是悲恸的哀鸣之声,他看见自己赤脚在水上行走,黯淡的风景一寸一寸地后移。他在随风疾走,远远的地方是白米组成的山丘,山丘上站满了红衣绿裤的女人。
清晨鸡啼的时候五龙从米堆里爬了起来,他拉拽着发粘的裤子,梦里的再次遗泄使他感到一丝忧虑。他不知道长此以往会不会损害他的力气,那是违背他生活宗旨的。五龙一边拍着身上的米灰走出仓房,冯老板正站在院子里,他拎着夜壶惊诧地看着五龙。
你在仓房里睡?你在搞什么鬼名堂?
没有。我刚才抓到了一只老鼠。五龙随手指了指仓房,不信你去看,一只老鼠被我打死了。
那些老鼠我不怕,我怕你这样的大老鼠。冯老板把夜壶的壶嘴朝下,倒出浑黄的尿,他说,你没有偷我的米吧?
我不是贼,五龙拍打着头发上的米灰说,再说我天无能吃饱,偷米干什么?
你可以接济你的乡下亲戚,你不是说他们都快饿死了吗?
我不会去管他们的事,我为什么要接济他们呢?自己活下来就不容易了。
你还可以把米卖给街上的米贩子,他们会给你钱,你不是一心想赚大钱吗?
我说过了我从来不偷,五龙冷冷他说,我只会卖力气干活,这你心里清楚。染坊的老板每月给伙计八块钱,你却只给我五块。五块钱,只能打发一条狗。我真该偷的。
冯老板从水缸里盛了一瓢水,他把水瓢对准夜壶的嘴灌进去,拎起夜壶晃悠着,他的干瘦的脸上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抓起一把毛刷伸进壶嘴,用力刷着他的夜壶。
你不光会卖力气干活,这我早就看出来了,冯老板突然说,我老眼昏花,耳朵还很灵,夜里我能听到米店的每一丝动静。
那你怎么不起来呢?你应该起来看看有没有人偷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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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云有时也能听见。我对她说是她娘的鬼魂,她娘不放心两个女儿。绮云就相信了。你呢,五龙你相信鬼魂吗?
我不相信。五龙有点紧张地舔着干裂的嘴唇,他看着院墙外面的枯树枝说,鬼都是人装的,我从小就不怕鬼。
其实我也不相信。冯老板回头直视着五龙的脸,眼神闪闪烁烁的,现在鬼老是去缠织云,织云鬼魂附身了。
也许是织云去缠鬼呢?五龙抱着双臂在院子里踱了几步,他说,你女儿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冯老板把夜壶放在墙角边,朝里面吹了一口气,然后他朝五龙这边慢慢走过来,冯老板布满血丝的眼睛忧愤而无奈。他朝半空中伸出青筋毕露的手,迟缓地抓住五龙的衣襟。五龙以为冯老板要动手,但他只是无力地神了下那件破棉祆。他听见冯老板深深地叹了口气。
五龙,你想娶织云吗?冯老板几乎是呜咽着说,我可以把织云嫁给你。
五龙发愣地看着冯老板过早衰老的脸,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没有防备。
我把织云嫁给你。但是我不会给你米店的一粒米。冯老板撩起衣角擦着眼睛,他说,那是冯家世代相传的财产,我不会把它交给你这个野种,我知道你是冲着它来的。
五龙抬头望了望米店的天空,天空是一片业已熟悉的灰蓝色,早晨的阳光被阻隔在云层的后面,被刺透的部分呈现出几缕暗红,就像风中干结的血痕,有人在西北方向牵引风筝,风筝的白点在高空毫无规则地游戈,就像迷途的鸟。
我随便。五龙觉得自己的喉音听来很陌生,说这句话用了太大的力量,他的喉咙似乎被某种利器深深地刺了一次。他以一种淡漠的表情面对着冯老板,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可以说你是跟我开的玩笑,我不会生气。
我后悔的是当初没把她摁死在马桶里。冯老板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拍着胸一边朝房里走,在台阶上他回头对五龙说,穷小子,你命大,让你拉了这么多的便宜。
冯老板苍老微驼的背影消失在蓝花布帘后面,五龙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这个早晨有一种魔力,他的整个身心在梦幻的境界中急速坠落,他的心脏,他的头发,他的永远坚挺的鸡巴,它们在这种坠落中发出芜杂刺耳的呼啸。那块蓝花布帘被风所拂动,每一朵花都在神秘地开放。这是真的,五龙深深地记住这个早晨的所有细节。米店和米店里的人,你们是否将改变我以后的生活?为什么偏偏是你们改变了我以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