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谭洁明显瘦了,眼圈上出现了眼晕,两颊也有些塌陷了,这几天她是在煎熬中度过的。在盼望新队长到来的同时,她不得不处理手中急于解决的一些事,而这些事,每一件都够让她心力憔悴。早晨起来,卫生员告诉她,有两个重伤员再得不到药物的及时治疗,很可能生命不保。买药的人,她以经派出去两拨,至今音信全无。随后,管理伙食的事务长也来告诉她,再弄不到蔬菜和肉类,战士们就挺不住了,好多人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有相当的人,脸上出现了菜青色。在这个鬼地方,上哪去弄菜?就在这时,有几个战士挨不住了,其中还有一个老战士,尽然严重违反了纪律,偷偷下山,去老乡家的偷鸡,被老乡抓住了。幸亏这几个老乡都是支持抗日的,听说他们是运河支队的,不但没有难为他们,反而把鸡给了他们。可是这件事的性质及其严重,不但违反纪律,还有可能让他们暴露目标。在队委会上,多数人主张严惩,一个中队长说得最直接:他们这么做,和土匪没有区别,传出去,百姓们不会再信任运河支队。谭洁却感到十分为难,从心理上说,她也想严肃处理,甚至开除,但是反过来说,战士们几天没吃的,也情有可原,毕竟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她把这事放下了。然而更大的麻烦,不利的消息一个跟着一个来了,下山的同志回来说,好多原来支持他们的乡亲,不再敢接近他们,原因是他们怕入了另册。自从小野听从了于得水的话,对参加过八路军的家属,支持过运河支队的百姓,造了化名册,加以重税,人人害怕。这一招太狠毒了,百姓们本来就苦,再加以重税,很多人家根本就活不下去了。而在运河支队原来活动的区域,主要的村庄,现在都有皇协军驻守,新的维持会也建立起来,村子大一点的还成立了自卫团,公开和共产党作对。原来某些胆小的财主,腰杆也硬了,他们认为运河支队完蛋了,公开的反把倒算,欺压乡民,反动气焰十分嚣张,成了日本鬼子的帮凶。这一切一切的坏消息,压得谭洁喘不过气来,她真不知道怎么做好,就在她彷徨无计,举步唯艰之时,肖鹏到了。用久旱逢甘露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再恰当不过了,她握住肖鹏的手,半天也没松开,好久才说了一句话,“你再不来,我可挺不住了。”
“不会吧,我可听说咱们的女政委比好多男子还坚强,是西河有名的穆桂英。”肖鹏笑着说,同时看看周围的人,可是除了许放礼貌的笑了笑,别人都默不做声,“怎么,我说得不对?还是不欢迎我?是不是看我是光杆司令,瞧不起我?”肖鹏特意变了脸,故作严肃的说。
这一下到把大伙逗乐了,人群里终于有了生气,可是这欢愉只是一瞬间,很快就有人发出了叹息声。“运河支队这下完了,百十来口人,二十几个伤兵。”
“你们知道共产党初创时期多少人?几百人。现在多少?几十万,只要有了火种,还愁不能燎原,男子汉大丈夫,唉声叹气,你不脸红?”肖鹏指着那人说。
众人“哄”的一声大笑起来,他们开始觉得肖鹏有趣了。
“田亮!”肖鹏大喊道,田亮跑了过来。“卫生员!”卫生员也跑了过来。“把药给她。”肖鹏指指卫生员对田亮说,见卫生员接过药,又对卫生员说:“药不多,先给重伤员用,保住他们的命。”然后他转过身来。“同志们,别发愁,面包会有的。没有东西不要紧,咱像鬼子借啊!鬼子可是大财主。”
“鬼子抠门的很,不会借的。”有人说。
“那我就当山大王,领你们去抢。”肖鹏回答。
众人又“哄”的一声笑了,有人就大喊道:“对啊,马上下山,抢它狗日的,让鬼子尝尝红胡子的滋味。”
“妙极了,抢得他们爹爹哭,姥姥叫,媳妇直撒尿。”
肖鹏的话像往热油锅里撒了把盐,人群炸营了,吵的,闹的,叫的,跳的,开锅了,刚才的沮丧,愁闷像是遇到了飓风,烟消云散了,谭洁却一脸苦笑,皱着眉头看看许放,许放笑咪咪的在听,不置一词。她又把目光投向肖鹏,心想:上级怎么派了个活宝来,运河支队需要的,是能打仗的支队长,不是演员,这样一个宝贝,能是小野的对手?想着,忧虑不知不觉的爬上了眉梢,她的心情又变得沉重了。这时她不由的想起了林强,那是个铁骨铮铮一般的男人,有他在,你会觉得踏实,她的眼里又有些潮湿了。人这种动物很怪,得到的时候,你并不觉得喜欢,失去了,又会念念不忘。林强活着的时候,多次像她表白感情,她却拒人于千里之外,现在呢,时不时的就会想起他,难道真应了那句话:失去了才是最好的?
“想什么呢?我的大政委。”肖鹏站在了她的面前,一脸讪笑的看着她,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五脏六腑。
谭洁略带苍白的脸上腾起了一片红潮,像是偷情的少女被人抓个正着,羞涩的躲开了他的直视。“没想什么,看你表演啊!”
“呵,把我当猴子了?”肖鹏故作恼怒的说。
“我哪敢啊,我的支队长。”谭洁用他的语气回击他。
肖鹏笑了。“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可得注意你,别哪天你把我卖了,我还给你数钱呢。”
“那你真得当心,我可是人贩子出身。”谭洁不知不觉着了道,也开起了玩笑。
“谢天谢地,最好把我卖到大户人家,吃穿不愁。家里吗,最好有个如花似玉的小姐。”肖鹏大笑着说。
“美的你,偏把你卖到穷人家,让你抗大活。”
“哈哈哈!”肖鹏又笑起来,他觉得一脸严肃的女政委,开起玩笑来,也满风趣的,还有小女子状,并不像她的外表表现的那样古板,挺可爱的。“领我出去走走,尽尽地主之宜,如何?”
“好吧。”谭洁知道肖鹏要谈正事,不想被别人听见,就答应了他,她也正想听听他的主张,部队何去何从,是她最关心的,也是她最焦虑的。
两个人走出营地,沿着起起伏伏的山路,向无人处走去。荒凉的大山中,到处还是斑驳的痕迹,春的迹象只是星星点点,料峭的春风打在身上,让人感到寒意阵阵,谭洁不知不觉的瑟缩了身子。肖鹏见了,脱下身上的大衣,披在了谭洁身上。谭洁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心理有些发热,心想这个男人心还挺细,不觉对他增加了好感。
“这一次狼牙山之战,我们损失太大了。”谭洁发出了一声叹息,难以掩饰的悲痛浮现在眼眶中。
“有胜有负,这符合战争的规律,关键是我们不能趴下。我很欣赏这样两句诗: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陈毅将军写出这首诗的时候,正是革命处于最低潮。那会儿,多少人做了逃兵,多少人变节投敌,而将军对革命的信仰仍如泰山,这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一个宁折不弯的铁汉,我敬佩这样的英雄。”肖鹏说这番话时,那种玩世不恭的神态不见了,目光中所表露的,是一种决绝的神圣。
谭洁听了,心中猛的一跳,这种神态她似乎见过,那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决绝。她想起来了,是她丈夫穆雨宽,他吟诵文天祥的正气歌,正是这种表情,而在刑场上,他也像文天祥一样大义凛然,英勇就义,这样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对信仰的执着却是一样,这的确出乎她的预料。“看不出,你的内心挺丰富的。”
“怎么,你以为我是半瓶子醋?”肖鹏又恢复了诙谐的本性,戏谑的说。
谭洁不知可否的笑笑。“好了,谈正事吧!”
“行啊,聆听指教。”肖鹏仍旧调笑的说。
“支队这次损失太大,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把损失的人员补充上来,对敌斗争,没有强大的军队是不行的,”谭洁没有理他的玩笑,首先亮出了自己观点。
“道理是对的,但是我不赞成急于扩大军队。”肖鹏说。
“为什么?”谭洁诧异了,作为部队的指挥员,不希望自己的队伍扩大,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避其锋芒啊!”肖鹏语气平淡的说,目光看着远处,几只田鼠正在垄沟里觅食,一只食鼠鹰虎视眈眈的窥视着,片刻之后,这里将进行一场鹰鼠大战,耐不住饥饿的老鼠,必将成为鹰的美餐。老鼠的愚蠢在于,它只知道自己饥饿,而忘了它的敌人同样饥饿。“我来的路上,到处是鬼子的兵车,很显然,鬼子的春季大扫荡就要开始了。这一次的扫荡,冈村调集的兵力比任何一次都多,从大的局势来讲,此时不适合扩大军队,新兵是不能上战场的。何况还有小野,你猜他在想什么?”